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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远航归来（第2页）

汽车（一辆黑色的老式福特轿车）穿过繁华又杂乱的法租界，驶向位于海河畔的马大夫纪念医院。街道两旁，西洋风格的银行、百货公司与中式茶馆、当铺比邻而立，电车叮当作响，人力车夫吆喝着穿梭其间。这幅光景，比八年前似乎更加繁华，也更加光怪陆离。

医院是一座三层高的红砖建筑，带有明显的维多利亚晚期风格，在周围较低矮的建筑中颇为醒目。车子驶入围墙大门时，哈里斯看到门诊部门口依然排着不算短的队伍，其中中西面孔皆有。这景象让他感到一丝满意——至少，他的“阵地”还在。

院长约翰·史密斯，一位头发花白、身材发福的苏格兰医生，早已带着几位外籍医生和资深中国职员在主楼门前等候。热情的寒暄，对哈里斯坦克勋章（他并未佩戴，但消息早已传开）的祝贺，以及对那批即将运抵的“宝贝”设备的期待，构成了欢迎仪式的主调。

“詹姆斯，你的归来真是太及时了！”史密斯院长用力拍着哈里斯的肩膀，“我们需要你的经验，更需要你带来的新气象。你不知道，现在竞争也很激烈，日本人在旭街开的医院，德国人也在扩张他们的诊所。我们必须保持技术上的领先。”

哈里斯点点头：“设备明天就能全部运抵安装。我需要一个更宽敞、更符合无菌要求的手术准备室和器械室。另外，我计划尽快开设针对严重创伤和复杂腹部外科的专项诊疗，并建立更规范的术前术后护理流程。”他的话语简洁，目标明确，是典型的军人作风。

“没问题，都按你的要求来！”史密斯满口答应，随即又略带遗憾地说，“就是本地助手和护士的培养，还是跟不上。受过系统训练的人太少，很多观念转变起来也慢。”

接下来的几天，哈里斯忙于安顿、熟悉医院略有变化的格局、以及接收和调试他那批珍贵的设备。当那些锃亮的不锈钢器械在特制的玻璃柜中陈列出来，当那台结构复杂的手术台在翻新过的手术室里被组装起来时，确实在医院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。中外医生们都围拢过来观看，发出惊叹。哈里斯亲自演示了一些新式器械的用法，讲解着它们在战地急救中如何提高了效率和存活率。他的自信、专业以及对细节的苛求，迅速重塑了他在医院外科的权威地位。

然而，在这表面的一切顺利之下，哈里斯能清晰地感觉到，那道横亘在他所代表的医学理念与这座城市广大民众（甚至包括一些受过教育的中上层中国人）固有医疗传统之间的无形壁垒，依然坚固。他查房时，仍会发现有病人偷偷服用家人带来的、气味可疑的草药汤剂；手术同意书的解释工作异常艰难，许多家属更愿意相信“命数”或寻求其他“保险”手段；甚至医院里个别中国籍医护，言谈间也会流露出对某些中医方法“或许有用”的暧昧态度。

一天傍晚，哈里斯站在自己新布置好的办公室窗前，望着窗外海河上往来船只的灯火，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哗。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桌面上那枚冰冷的、象征着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的绶带副本。战争教会他直面血肉与死亡，也让他坚信清晰的标准和强大的技术是唯一的倚靠。但现在，面对天津这座复杂而顽固的城市，面对一种迥异且绵延千年的健康观念体系，他感到一种与战壕中不同的、更为深沉也更具渗透性的挑战。

他的设备、他的技术、他的荣誉，如同利剑与坚甲。但在这片土地上，要触及他所认为的“医学真理”，并让它真正显现力量，似乎需要穿透的，不仅仅是病患的肌肤与脏腑，还有一层厚重如城墙般的、由不同文化、信仰与认知习惯构筑的“偏见”壁垒。

远航归来的哈里斯博士，站在了熟悉又陌生的起点。他带着最先进的武器和最坚定的信念，准备开始一场新的“战役”。只是他尚未完全明了，这场战役的对手，或许并非某种具体的疾病，而是另一种关于生命、健康与疗愈的、古老而完整的认知世界。而真理的显现，注定不会是他单方面凯歌高奏的进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