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谁料马嵬魂未断,又随征鼓过江东。
其四
一番风雨一番愁,自入戎行即似囚。
薄命尚迟身一死,还将痴梦忆西楼。
谢宾又从前至末,读了一遍。再观诗后,题着十一字云:“姑苏难女杜仙拭泪漫笔。”不觉骇然道:“杜仙已死,那里更有一个杜仙,岂偶名姓相同耶?”揩抹双眼,再将四首绝句朗朗的哦了两遍,低头沉想道:“若不是杜仙,为何诗中所指,与杜小姐的心事一一相符。据我思忖起来,那杜小姐定应尚在,其庵中灵柩,决系陈宣那厮被人讹报的了。”当夜宿在邮亭,展转不寐。遂又一心思想,要求踪迹。谁料时移物换,倏又经年,每日坐卧,只在一间小楼之上。忽一日,晚照在窗,南风荐爽,靠着雕栏,正欲拈题消遣。忽见一双紫燕,飞入怀中。谢宾又愕然嗟异,便将双燕捧住,但见两边翼上,俱有红绒系着片楮。即解绒取楮看时,其楮纵横俱有二寸许,绝细楷书。其一写道:妾杜仙,堕入虎狼之手。现陷吴淞。玄鸟有灵,好向谢郎,一通悃幅。
又一楮写道:
鼓鼙动地忽成灾,独返江南事事哀。
寄语檀郎休薄幸,早随玄鸟向淞来。
谢宾又看罢,忙将二燕放在桌上,连连叩首道:“紫燕紫燕,我与你素不相知,感承厚爱。倘获与杜小姐再续良缘,皆出于二恩使之所赐也。”那双燕向着谢生,亦作点头之状,回顾呢喃而去。
当晚,谢宾又登即雇船,连夜赶至吴淞。其时镇守汛地,乃是提督标下副协镇参将严公。清廉刚介,素为士民信服。那一日,军务稍暇,退坐后堂。忽报苏州谢举人谒见。严公最重斯文,即命小校延入。相见揖毕,分着宾主坐定。茶过两次,严公道:“贵乡既系姑苏,自远赐临,必有所谕。”谢宾又唯唯,停了半晌。严公又问道:“不知先生有何见教,愿即赐闻。
“谢宾又欲言又止,容愈不怡。严公暗暗惊讶,又从容问道:“细观先生逡巡不答之故,岂于小弟有碍,故尔不即见谕耶?
“谢宾又方徐徐说道:“小弟不知进退,为有一句要言,乃情义所不容己者,故特求见将军。然惟恐见罪,所以逡巡不敢启齿耳。”严公笑道:“弟辈武夫,有事便即直说,不若先生文士性格,自有如许委曲。望为明言,毋使小弟喉中格格然若有所阻。”谢宾又道:“小弟有年伯杜公亮,原任大理寺正堂。
蹇遭闯贼,攻陷京师,以致杜公夫妇投缳殉难。料想史氏直笔,垂芳千古,这也不消说起。单为杜公有女,名唤仙,自幼许配小弟。谁料神京失守,彼此各天。近闻杜氏归在将军帐下,一则为年家谊重,一则为伉俪情深,所以星夜前来,辄敢冒昧琐渎。窃料将军,坐镇一方,岂乏金钗十二。望将此女慨赐完璧,庶乐昌之镜得圆,而图报将军,谅有日矣。”严公听说,沉吟半晌。乃答道:“小弟后房,虽有姬侍数十,那里耐烦逐一问他的居址姓名。若使尊夫人果系在内,当即悉唤出来,以待先生自行识认。”遂传命后衙,着令众姬一齐出见。俄而云板一响,只见袅袅婷婷,逐一轻移莲步,走出中堂,共是二十三个。俱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。谢宾又欲仔细审视,忽见众人背后闪出一姬,身衣花绣罗衫,云鬟不整,面带愁容,向前唤道:“谢郎别来无恙!”谢宾又抬头一看,禁不住眼眶流泪道:“谁想小姐果然在此。今日此会,莫非梦里?”当下严公看见二人厮认,便令众姬退去,单留杜氏在堂。又命置酒,为谢生称喜。既而席上,严公顾谓仙道:“汝与谢君,夫妇久阔,何无一言?”杜小姐慌忙避席,含泪而对道:“惟恐将军见罪,是以不敢言耳。”严公欣然道:“汝今既会谢君,即谢君妇也,何必以我介意。”遂取金卮斟酒,将谢宾又杜仙各劝三卮。又取出衣饰相赠,约有千金。当晚二人即向严公谢别下船,明烛相倚而坐,各把愁怀细述。谢宾又即从前从后细细的诉了一遍。杜小姐道:“妾于城破之日,奉着严亲恩命,一同缢死。谁想妾缢在后,竟被侍女解救复苏。及城陷时,闯王遣贼逐户搜寻,妾知不免于难,即与三弟同避于安福胡同之蒋姓家。其后三弟与一同避难的女子,被贼杀害,妾以躲在柜中得免。不料闯贼既去,妾即为严将军所获,含羞忍辱,每不欲生。为闻严公提兵南下,带妾从征,所以觍颜苟活,冀与郎君一面。及至分镇吴淞,咫尺姑苏,莫能寄附一信。忽见梁间双燕,终日向人对语。以后渐渐飞入怀抱。值妾堕泪时,二禽亦即俯首哀鸣,似有相怜之意。妾戏抚翼而告之曰,鸟果有知,可能飞到苏州东门外,为我寄信于谢郎否?那二禽伏在膝上,连连点首。妾以为异,遂即略草数语,将绒系缚于翼。谁想果至君所。古称黄耳寄书,未足异矣。”言讫,时已起更时候,遂即解衣安寝。其夫妇眷爱之意,不待细表。
次日黎明,将欲开船,忽闻岸侧有人高声叫道:“慢开慢开。我奉严将军之命,要与谢相公一见。”谢宾又听说,只道是追他转去,惊得魂不附体,连忙起身相问。那人早已跳上船来,仔细一看,原来非别,即上山东路上所遇的王焕。谢宾又把鬼胎放下,因问道:“王兄那得亦在此地?”王焕道:“自从别后,弟即投在山东总镇标下效用。以后跟随大兵,平定浙西。幸蒙题荐,拔授游击之职为此得与严寅兄分镇松江。昨自郡城至此,因严翁谈及台兄,与尊夫人有此一番奇遇,所以特来贺喜。”谢宾又再三称谢道:“小弟向年,若非仁兄仗义相送,则久已命毙于虎狼之口矣,又安得与拙荆相会。然以风马各别,恐无见期。岂料兄翁协镇四郡,又于此地得瞻雄范,殊为欣快之极。”王焕又笑道:“此会亦不足为奇。弟于前岁,曾在山东驿舍,买一小妾,亦系姑苏人氏,性极聪巧,与弟夫妇之情,颇称相合。只是极欢之际,亦带泪痕。弟曾备诘其故,原来即尊夫人杜小姐的婢,名唤彩燕。为因思主情深,是以居恒抑郁。今杜小姐既得珠还合浦,此女亦归在弟室,却不道又是一件异常的奇事。”谢宾又听说,亦抚掌称快。王焕遂从便路,邀过私衙,备酒款待。杜小姐与彩燕,当下相见,各诉衷怀,无不悲喜交集。其年,杜启祥亦自北地寄信回来,云已归在旗下授职。惟启祯、启瑞,俱为乱兵所杀。至今苏人谈及紫燕,俱以为异事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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