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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玉箫女再世玉环缘(第3页)

话分两头。且说姜荆宝送别韦皋之后,将玉箫留入内宅,陪侍马夫人。过了两三月,姜使君升任还家,问知韦皋近归,玉箫已送为妾,尚留在此,嘱咐夫人好生看待。使君见荆宝年已长,即日与他完了婚事,然后带领婢妾仆人,往岭南赴任。马夫人也把家事交与荆宝管理,自引着玉箫,到鹦鹉洲东庄居住。原来夫人以玉箫是乳娘之女,又生性聪慧,从小极是爱惜。今既归了韦皋,一发是别家的人了,越加礼貌。玉箫因夫人礼貌,也越加小心。外面虽伏侍夫人,心中却只想韦郎,暗暗祷告天地,愿他科名早遂。待至春榜放后,教人买过题名小录来看,却没有韦皋姓字。不觉捶胸流泪道:“韦郎不第,眼见得三年相会之期,已成虚话了。”嗟叹一会,又自宽解一番,指望后科必中。谁知眼巴巴,盼到这时,小录上依然不见,险些把三寸三分凤头鞋儿,都跌绽了,哭道:“五年来会的话,又不能矣。罢,罢!我也莫管他中不中,只守这七年之约便了。”又想道:“韦郎虽不中,如何音信也不寄一封与我?亏他撇得我下。难道这两三年间,觅不得一个便人。真好狠心也,真好狠心也!”

似此朝愁幕泣,春思秋怀,不觉已过第七个年头。看看秋末,还不见到。玉箫道:“韦郎此际不至,莫非不来矣。”这时盼望转深。想一回,怨一回,又哭一回,真个一刻不曾放下心头。马夫人看他这个光景,甚是可怜。须臾腊尽春回,已交第八年元旦。马夫人生平奉佛,清晨起来拜过了家庙,即到鹦鹉洲毗庐观烧香。那毗庐观中,有一土地庙,灵签极有应验。玉箫随着夫人,先在大殿上拈香,礼拜了如来,转下土地庙求签。夫人一问田宅人口,二问老使君在任安否若何,三问荆宝终身事业。三答问毕。玉箫也跪倒求签。他心上并无别事,只问韦郎如何过了七年不到,有负前约。插烛般拜了几拜,祷告道:“失主韦皋,若还有来的日子,乞求上上之签。若永无来的日子,前话都成画饼,即降个下下之签。”祷告已毕,将签筒在手摇上几摇,扑的跳出一签,乃是第十八签,上注“中平”二字,又讨个圣笤,知用此签,看那签诀道:

归信如何竟渺茫,紫袍金带老他方。

若存一陰一德还天地,保佐来生结凤凰。

玉箫将签诀意思推详,愀然不乐,垂泪道:“神人有灵,分明说韦郎负义忘恩,不来的话了。”心中一阵酸辛,不觉放声大哭。夫人见人,暗想今日是个大年朝,万事求一吉祥,没来由啼啼哭哭,好生不悦,即上轿还庄。玉箫收泪随归,请夫人上坐,拜将下去,说道:“方才毗庐观土地签诀,思量其中意味,韦郎必负前约,决然不来。即婢子禄命,也不长远,今日此拜,一来拜年,二来拜谢夫人养育之恩,三来拜别之后,生死异路,从此永辞矣。”夫人见他说得凄惨,宽慰道:“后生家花也还未曾开,怎说这没志气的话。且放开怀抱,生些欢喜,休要如此烦恼。”言未毕,外边荆宝夫妇到来拜年,双双拜过了夫人,然后与玉箫相见。玉箫道:“荆宝官请上,受奴一拜。”便跪下去。荆宝一把拖住,说道:“从来不曾行此礼,今日为甚颠倒恁般起来?”玉箫道:“奴自幼多蒙看觑,如嫡亲姊妹一般,此恩无以为报,今当永诀,怎不拜谢。”荆宝惊异道:“这是那里说起?”马夫人把适来毗庐观烧香求签的事说出。荆宝道:“签诀中话,如何便信得真。莫要胡猜,且吃杯屠苏酒遣闷则个。”玉箫道:“这屠苏酒如何便解得我闷来?”一头吁叹,便走入卧房。休说酒不饮一滴,便是粥饭也不沾半粒,一味涕泣。又恐夫人听得见嫌,低声饮泣。

次日荆宝入城,又来安慰几句。玉箫也不答应,点首而已。一连三日,绝了谷食,只饮几口清茶,声音渐渐微弱。夫人心甚惊慌,亲自来看,再三苦劝,莫要短见。玉箫道:“多谢人人美意,但婢子如此薄命,已不愿生矣。”又道:“闻说凡人饿到七日方死,我今三日不食,到初七日准死。我今年二十一岁,正月初七日生辰,人日而生,人日而死。自今以后,不敢再劳夫人来看了。左手中指上玉环,是韦郎之物,我死之后,吩咐殡殓人,切勿取去,要留到一陰一司,与他对证。”言罢,便合着眼,此后再问,竟不应声,准准到初七日身亡。原来相传说正月初一为鸡日,初二为猪,初三为羊,初四为狗,初五为牛,初六为马,初七为人。这便是人日而生,人日而死。夫人大是哀痛,差人报知荆宝,荆宝前来看了,放声恸哭,置办衣棺殡殓,权寄毗庐观土地庙傍,以待韦皋来埋葬。可怜:

生怀玩玉终教带,死愿欢衾得再联。

再说韦皋,在李抱玉幕下,做营田判官。抱玉迁任,有卢龙节度使朱泚,带领幽州兵,出镇凤翔防秋,兼陇右节度使。见韦皋才能超众,令领陇右留后,与其将朱云光同守陇州。这留后职分,也不小了。但当时臣强主弱,天子威令,不能制驭其下,各镇俱得自署官职。故韦皋官已专制一方,尚未沾朝廷恩命。是时韦皋,迎父母到陇州奉养。其父说道:“你今做这留守官,虽非出自朝命,也不叫做落薄了。可差人通知丈人,接取媳妇到来,夫妻完聚,以图子息。”韦皋道:“当年有愿,必要做西川节度使,与他交代。如今为这幕府微职,即去通知,岂不反被他耻笑。宁可终身夫妻间隔,没有子息,也就罢了。”你且想他的志念,只在功名,连结发妻子尚不相顾,何况玉箫是个婢妾,一发看得轻了。所以七年之约,竟付之流水。古书有云:“有志者,事竟成。”韦皋有了这股志气,在陇州九年,果然除授西川节度使,去代张延赏的职位。

你道一个幕府下僚,如何骤然便到这个地位?原来是时代宗晏驾,德宗在位,朱泚为兄弟范一陽一节度使朱滔谋反的事,被朝廷征取入朝,留住京师,使宰相张镒出镇凤翔,命泾原节度使姚令言,征讨朱滔。姚令言领兵过京入朝,所部士卒,因赏薄作乱,烧劫库藏,杀入朝内。德宗出奔奉天,姚令言就迎请朱泚为主。凤翔将官史楚琳,本朱泚心腹,闻得朱泚做了天子,杀了张镒,据城相应。陇州守将朱云光也要谋杀韦皋,事露,率领所部去投朱泚。不想朱泚以当年识拔韦皋,自道必为其用,遣中官苏玉赍诏书,加韦皋官为中丞。苏玉途遇朱云光,各道其故,苏玉道:“将军何不引兵与我同往。韦皋受命不消说,若不受命,即以兵杀之。如取狐豚耳。”牛云光依计复回陇州。韦皋早已整兵守城,在城上问云光道:“向者不告而去,今又复来何也?”云光答道:“前因不知公意向,故尔别去。今公有新命,方知是一家人,为此复来,愿与公协心共力。”韦皋乃即开门,先请苏玉入城,受其诏书。复对云光说道:“足下既无异心,先纳兵仗,以释众疑,然后可入。”云光欺韦皋是个书生,不以为意,慨然将兵器尽都交纳,韦皋才放他入城。次日设宴公堂款待,二人随从,俱引出外舍犒劳。韦皋喝声:“拿下!”两壁厢仗兵突出,擒苏玉、朱云光下座,刀斧齐下,死于非命。韦皋传令,苏玉、朱云光,逆贼心腹,今已伏诛,余众无罪。云光所部,人人丧胆,谁敢轻动。韦皋即日筑坛,申誓将士道:“史楚琳戕杀本官,甘从反叛,神人共愤,合当诛讨。如有不用命者,军法无赦。”三军齐声奉令,震动天地。

韦皋一面整练兵马,一面遣人至奉天奏报。德宗大悦,即以陇州为奉义军,授韦皋为节度使。及至朱泚破灭,中楚琳等诸贼俱受诛戮,德宗车驾还京,又加韦皋金吾大将军职衔。有吏部<a href=/shishu/431>尚书</a>肃复,出使复命,闻知韦皋仗义讨贼之事,奉言:“韦皋以幕府下僚,独建忠义,宜加显擢,以鼓人心。”德宗准奏,为此特加仆射,领西川节度使,代张延赏镇守蜀地,延赏加同平章事致仕。韦皋接了这道诏书,喜不自胜,以手加额道:“今日方遂平生。”又想丈人知得我前去,必不等交代,乃选轻骑,兼程赶去上任。父母辎装,从容后来。一路登山涉水,过县穿州,早至蜀中。那所属地方,才闻报新节度是甚韦皋,还不曾打听着实,是何出身,不道已至境上。急得这些官员,好不忙迫。韦皋正行间,前导报称:“此去成都,止有三十里了,使该先投名帖,通报张爷,方好出郭交代。”韦皋道:“不但名帖,还要写书。”分付随地暂停修书,准于明日辰时上任。前导禀说:“前去十里有大回驿,可以停止。”韦皋道:“既有官驿,竞到彼便了。”十里之程,不多时就到。韦皋进入驿中,取过文房四宝,拈笔在手,心中一想,不觉暗笑道:“天下节镇不少,偏偏镇守西川,岂非天遂人愿。我韦皋有此一日,不枉了老岳母苗夫人眼中识人,也不负芳淑小姐这几年盼望。只看张老头儿,怎生与我交代。”又想:“我且耍他一耍,看他可解。”乃写书两封,一封达于丈人,一封寄到芳淑小姐。内封各分二函,一写老相公开览,一写小姐亲拆。外边护封上,只标个张老爷。书封缄停当,差人到府投递。驿夫也自入城,遍报文武各衙门知道。

差人赍书到镇府时,已是黄昏,辕门封闭。门役闻说是新任节度使的书启,又在明日上任,事体紧急,火速传鼓送进。一面传知本衙门役从,出城迎接。原来张延赏加平章致仕之命,两日前才知,虽说后任节度使姓韦名皋,也还未知是何处人。况且眼中认定女婿决不能够发达,只道与他同名同姓,所以全不动念,也不曾在妻女面前说起。又因罢官,心绪不佳,连日不出理事,惟以酒遣闷。这一日多了几杯酒,已先寝息。书入私衙,苗夫人接得,问道:“新任节度使,可知姓甚名谁?”家人答言:“闻说姓韦,但不晓得何名。”夫人听说一个韦字,便想道:“莫非是我家这个韦皋。”又叹口气道:“呸,我好痴也!他怎生得有这日,且看这书,是甚名字。”即便拆开,内中却有两封,一封是与小姐的,惊怪道:“奇哉!新官的书,为何达与小姐?”急忙走到女儿房中说知其事。小姐也吃一惊。夫人放下第一封,先就将寄小姐这封书,拆开看时,上写:

劣婿韦皋顿首,启上贤德小姐夫人妆阁下:

贤卿出自侯门,归于寒素。仆不肖,以豪宕性情,不入时人耳目。幸岳母俯怜半子,曲赐提携,而泰山翁之鄙薄,且不若池中物也。荷蒙圣主隆恩,甄录微劳,命代尊大人节钺。诚恐当年冰炭,不堪此日寒暄,相见厚颜,彼此无二。姑暂秘之,勿先秽听。别后情怀,容当面罄,不便多渎。

夫人看罢,不胜欢喜,说:“谢天地,韦郎今日才与我争得这口气也。”将信递与女儿,小姐看了说:“韦郎书中意思,还不忘父亲当年怠慢之情。倘相见时,翁婿话不投机,怎生是好?”夫人摇一摇手,笑道:“这到不必愁,你爹是肯在热灶里烧火,不肯在冷灶里添柴的。但见韦郎今日富贵,又是接代的官,自然以大做小,但凭女婿妆模作样,自会对付。自看韦郎与丈人的书上,写些甚么来。”拆开观看,其书云:

老相公威镇全蜀,名播华夷,不肖翱钦仰久矣。翱忆旧游锦城,越今寒暑迭更,士风在变,将来者进,而成功者退。意者天道消长,时物适与之会耳。翱早岁明经,因进士未第,浪游湖海,勉就幕僚。偶当啸沸之秋,少效涓埃之报,乃荷圣明轸念,不次超擢,拨置崇阶。此托庇老相公之余荫,而鲰生过遇多矣。不揣老相公何以教我,使斗筲小器,不至覆餗,抑籍有荣施也。身迟郭外,先此代布,不宣。通家眷晚生韩翱顿首拜。

夫人看到通家眷晚生韩翱这几个字,又惊怪道:“小姐,你看这书,又是怎的说?”小姐看了笑道:“笔迹原是韦郎的,他故意要如此唐突老丈人,也不见得忠厚,也不见得是不念旧恶。如今且只把这一封与爹爹看,看他怎的说。”

明早夫人对延赏道:“新官昨夜书到,因你睡熟,不好惊动。”延赏道:“书在何处?”夫人袖里,拿出第一封来。”延赏看罢,呵呵大笑道:“只管说是韦皋,原来是韩翱。”夫人道:“甚么韦皋,韩翱?”延赏道:“前日报事的说,新节度使姓韦名皋,我道怎的与我不成器没下落的女婿同名同姓。原来是韩翱,误传错了。”苗夫人道:“莫非真是我家女婿?“延赏道:“好没志气,女婿可是乱认得的,见有书在此。”夫人道:“莫非你的目力不济,须再仔细看他个真切。”延赏道:“我目力尽不差,只是你的痴念头,倒该撇开了若论我家不成器没下落的韦皋,千万个也饿死在野田荒草中了。”夫人笑道:“且休只管薄他,新节度使还有一封书在此,你且认认,是韩翱,还是韦皋?”袖中取出那第二封,递与延赏,延赏看罢道:“是,是,是。”将书一扯,扯得粉碎。即出私衙升堂,讨了一乘暖轿,唤几名心腹牙兵跟随,不用执事,径从成都府西门出去。

衙役飞奔大回驿,报说:“张爷已从西门去了,不肯交代,未知何意。”韦皋笑道:“君民重务,如何不肯交代,但吉时已到,且先上任,再作道理。”二十里程途,不多时便到了。进了成都城,直至节度使府中,升堂公座,文武百官,各各参谒已毕,径自退堂。苗夫人与芳淑小姐,俱是凤冠霞帔,在私衙门口迎接。衙门人都惊怪道:“旧官家小,也怎迎接新官?”那里知得其中缘故。韦皋入进私宅,先参拜了丈母,然后与芳淑小姐交拜。礼毕,说道:“丈人女婿,原无回避之例。岳父虽不交代,然女婿参拜丈人,却是正理,还请出拜见。”苗夫人道:“往事休提,只言今日,莫记前情。”须臾摆下筵宴,苗夫人一席向南,韦皋一席向西,芳淑小姐一席向东,衙中自有家乐迭奏,直饮到月转花梢,方才席散。正是:

早知不入时人眼,多买胭脂画牡丹。

次早,苗夫人对韦皋说道:“贤婿夫贵妻荣,老身已是心满意足。但老相公单身独往,我却放心不下,只得也要回去。”韦皋道:“本合留岳母在此奉养,少尽半子之情才是。但是岳丈恝然而去,子婿心上,也是不安,怎好强留,便当佥发夫马相送。”老夫人也有主意,将资橐奴仆,各分一半带归,留一半与女婿,即日起程。韦皋夫妇,直送至十里长亭方回。张延赏料道夫人必来,停住在百里外等候,一齐同行。朝中大臣奏言:“昔年车驾幸奉天时,延赏馈饷不绝,六宫得以无饥,其功不小,况年力尚壮,不宜摈弃。”德宗准奏,遂拜左仆射同平章事,入朝辅相。延赏行至半途,接了这道诏旨,喜从天降,归家展墓后,即进京为相。芳淑小姐闻知,劝丈夫修书致候,韦皋羞过了丈人一番面皮,旧嫌冰释,依然遣人候贺。张延赏也不开看,连封扯碎,驱出使人。老夫人过意不去,倒写书覆谢了女婿。其时韦皋父母已至,一家团聚安乐,自不必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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