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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陰一数为一,偶也;一陰一性为坤,顺也。以地道明坤义而首言元,以一陽一刚先一陰一顺而继言象。求其地类,而以行地之物当之,则北马之卢。求其一陰一不兼一陽一,而以减乾之半应之,则朋得西南之得。古伏羲以所画之奇偶,俾之文王;古文王以元亨利贞所系之词为象者,俾之周公;古周公以所系词断吉凶者为爻,以足伏羲文王之义。固知乾非坤德不彰,而厚德载物,此所以为地势也。
汪藻起阅到此卷,见连用三古字为冒,通场未见,而文势亦开爽简劲,定然是郑无同无疑,随批上上卷,放于前列。及至临期拆号一看,乃富一陽一仰邻瞻,并非是高安郑无同。汪藻起以为奇怪,此时各经房分考官,及大提调内外监场官,众目咸在,一时改换不得。是科状元,乃昆山卫泾,放榜之后,大宴琼林。六街三市,急看新进士游街。喧阗道路,挨挤不上。单单剩这个有关节无福分的郑元同,独在下处纳闷,与别个下第不同。琼林宴罢,各进士除了公参,还有私谒。仰邻瞻会过诸同年之后,独自来拜见座师。汪藻起因这三个古字,疑惑在心,便问道:“功名虽有定数,文义出自心胸。易义地势坤,君子以厚德载物,只言坤义可也,何必并及乾卦?”邻瞻道:“无乾不成坤,亦非支语。”藻起又道:“然则从古到今,并无两个伏羲、文王、周公,但言伏羲、文王、周公可矣,何必迭用三个古字?我只要问这意思明白。”邻瞻道:“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,钱起之语,原出自梦中。这问门生三古字,正与相同。”因将富一陽一萧寺梦中之事,述了一遍。藻起大是惊骇,方叹幽明异路,感通如此,无怪乎人间私语,天闻若雷也。方在聚话间,忽地人来报:高安下第秀才郑无同要见。说声未了,早已直走到厅上。一个是下第故人,一个是新中门生。乡贯不同,炎凉各判。当时汪藻起,只该三言两语而散,不合停留聚话,惹出一场大是非来:
方知语是针和丝,从头钓出是非来。
此时汪藻起只因事体怪异,既叹仰邻瞻得此奇梦,又怪郑无同这等命穷,到手功名,却被人平白取去。说便如此,也只该在自己心上转个念头罢了,又不合附着郑无同耳上说如此如此。若是郑无同是有意思的人,只合付之于命。他本性本来躁急,又遇着失意时,眼红心热,一闻此言,愈加肝经火旺,愤气真胸,说道:“如此说来,老座师中了个梦鳅门生了。想必当初,乃尊乃堂梦中感交,得了胎元。梦年梦月梦日梦时生下,即交梦运。生平又读得好梦书,做得好梦文章,梦策论。如今中得好梦进士,他年直做到梦<a href=/shishu/431>尚书</a>,梦知制诰。日后梦致仕归田,少不得黄梁一梦,梦中游过了十八重地狱,这方是梦鳅结果。”
仰邻瞻听得他胡言乱道,又好笑,又好恼。欲待抵对他几句,又碍着座主面皮,想一想只是我得时人该让失时人,佯作一笑而别。其时汪藻起也怪郑无同出言狂妄,无奈自己关防不密,叹一声道:“恶人做不得,好人更做不得。”把个郑无同冷淡了出去。郑无同一发大恨道:“世情如此恶薄,有了得意门生,就怠慢下第故人。气恼不过,偏要与这梦鳅歪厮缠,弄他个不利市。”打听得仰邻瞻释褐之后,即告假归家,无同也就赶到富一陽一。
邻瞻衣锦还乡,见过父母,就到报恩寺,备起祭礼,至西廊下伊小姐柩前祭奠过了。与听虚和尚商量,即于寺前,筑定坟茔安葬,以报其德。选下吉日良辰,请堪舆先生定方向,开金井,将小姐棺木,抬到坟前。邻瞻身主葬事,暂服素衣,执绋引道。听虚邀请众僧,诵经度亡。郑无同察听着了,买起纸钱祭品,吃个半醉,嘻笑而来。恰好柩方入土,无同设下祭礼,焚起纸钱,又不礼拜,只哭一声:“伊小姐!你何不扶持我郑无同,三个古字,中了进士,情愿替你题请钦赐谕葬?戴三年粗麻重孝。怎如今日这般冷淡,可惜你寻错了人也!”说罢,又呵呵大笑。众人认他是痴,却又衣冠济济;认他是不痴,却又言语不伦,正不知甚么缘故。只有仰邻瞻心里明白,晓得故意来寻闹,走过一边,不去睬他。郑无同见没人招待,便问道:“吊客远来,如何不见陪宾的相接?今日何人主丧,何人为孝人,何人为义夫?”
此时真正是仇人相见,分外眼睁。连仰邻瞻没了主意,听虚只得上前问讯道:“尊相面善,可是向日与汪座主,在小房同饮酒的郑相公么?”郑无同道:“然也。若没汪座主,怎中得仰梦鳅?”听虚道:“尊相出言略少次序。”郑无同道:“次序次序,我就与你比个拳势!”言未了,擎拳望仰邻瞻面上打去。听虚向前拦住,说:“尊相此是何意?”郑无同道:“我偏怪他主丧不挂孝。”听虚道:“仰爷原无挂孝之理。”郑无同道:“无有挂孝之理,便不该主丧。”听虚道:“若如此,反觉尊相欠通了。这伊小姐的尸棺,十年暴露,无人收葬。仰爷在小房读书,问知其故,发愿若得成名,即便茔葬。此不过是一陰一功善事,原不该着孝服。在先文王泽及枯骨,遇死尸就埋,那里挂得许多孝!”郑无同听了这话,怒气愈加,便骂道:“贼秃!谁要你攀今吊古,弄嘴掉舌,偏护梦鳅进士。”劈面一个巴掌,打得这和尚耳鸣眼暗。听虚也怒从心起,说:“你是外方下第秀才,却到这里撒泼放肆,乱打平人!”随手一把,就揪住郑无同巾发,放出少林帮衬,攥着大拳,当心便捶。仰邻瞻恐弄出事来,只得横身解劝拆开,带着笑对郑无同道:“主丧的固不成礼,送葬的也觉多事,大家认一不是何如?”无同本要来寻恼仰邻瞻,不期反受了这场侮慢,自觉乏趣,整一整衣冠,大骂道:“贼秃有了大帮手,敢欺负我下第举子,难道轻轻放过你不成?若不弄你发配到远恶军州,我也不姓做郑。”一头说,摇摇摆摆,大踏步而去。
唤只船复往临安,想着仰邻瞻是个进士,别事也扳他不倒,就把科场关节,上他一疏。只是汪藻起一片美情,我自命薄,不能入场,如何反去连累他?又想仰邻瞻若不用三古得中,到也罢了,偏是你偷了关节,公然登第,何等荣耀。我虽命穷,怎生气得过,又想这关节却是鬼魂所传,如何做得干证?千思万想,难以措词。欲待歇手,又放不落听虚和尚。寻思几遍,恨一声道: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词。”就在灯下,吃了几杯闷酒,磨起墨来,草上一疏,疏云:
陛下龙飞蕃邸,先知稼穑之艰难。鉴照重瞳,更切文衡之郑重。第春秋为腐烂朝报,科目非凑集俚言。窃有新科进士仰邻瞻,幼称伪学,长附明经。题本全牛,学疏半豹;支言累句,大玷圣书。即其易冒中所云,古伏羲、古文王、古周公,有古是必有今。请求其对,假如一陰一有数,一陰一有性,一陰一有义,言一陰一复又言一陽一,何辩于题?况当皇上中兴隆业,平定乾坤,离照当一陽一,正万魅消亡之日。乃言旨出萧寺女鬼,显受胪唱之传宣。一陰一瘗成祟之旅榇,凿破先陵,有伤国脉。兼信妖僧听虚左道邪术,结为死堂,妄谈祸福。诬艺祖取国于小儿,致有陈桥之变,谤太宗传疑于斧影,托身兀术之灾。上讪祖宗,下乱国事,关系匪轻,臣何敢隐!疏上。
批下圣旨道:“据下第举人郑无同所奏仰邻瞻易义,着礼部核勘文理,有无穿凿悖戾;及所凿破山地,究属何陵;妖僧所传谤诬,有何实据。会同法司,严提诸犯,及主文官,鞠审奏报。”当时本下,法司行文拘仰邻瞻、郑无同听虚和尚一干人到案。任你汪藻起是南省老座师,少不得青衣小帽,同在秋曹衙门,丹墀跪下。问官一一详审,郑无同只将仰邻瞻易义中辩,并不敢说到汪藻起富一陽一寺中私嘱的言语。可知事无根据,辩端自多。审到听虚和尚,听虚将那仰瞻读书时,鬼魂吟诗,发心许其葬埋,前后之事,从实细说一遍。其他妖惑诬谤等事,无影无踪。所葬之地,又非先朝陵寝,郑无同理亏词遁,硬赖不过。问官已知虚词诳奏,随从实定了审词。汪藻起终念无同昔年交谊,反与他极力周全,问官乃从轻拟罪。礼部已将易义中评阅,并无有碍,即会稿合议覆奏。疏云:
郑无同以下第忮心,致怨已进之仰邻瞻,此未中而妒,本理外之所无。其于易义三古字,文理通达无悖,何得借以发端。一陰一统于一陽一,而本于乾,亦非题外生枝。以此而加指摘,则一榜尽关吏议矣。又堪得邻瞻读书僧庑,偶见无主暴棺,许以进身为之窀窆,亦善果也。不食其言,果于第后妥之,斯诚仁者之事,似于风俗有裨。乃诬人者执此为通报节目,尤可异也。果如无同之言,必起枯骨而质于庭,亦圣世法曹之所不及者。况昔吕蒙尝于孙策之坐,梦伏羲、文王、周公与论世祚兴亡之事,日月贞明之道,以梦合梦,自古有之。富一陽一向无陵寝,凿伤国脉,何人见之。先朝典故,金匮未开,听虚以乞食僧伽,何从见解。执以为论,诬妄可知。而乃敢以无根传谤,耸动圣听,下及主文臣汪藻起,囚首讼庭,则无同欺罔朝廷,累辱大臣,罪奚逭哉!姑念下第负惭,小嫌致衅,流徙薄谴,警戒将来。听虚以不平之愤,为邻瞻助一臂力,菩提大戒,乃若此乎,亦宜杖儆。其汪藻起照旧供职,仰邻瞻以次选用,庶善者劝而恶者惩,国法伸而群情服。臣未敢擅便,伏候圣裁!
圣旨一如所奏,郑无同流徙边方,汪藻起复为大理卿之官,听虚纳锾赎杖。仰邻瞻除授庐陵县令,领了凭诰,回到家中,收拾起身。仰望老夫妻,一生好善,得此儿子成名,心满意足。又对邻瞻道:“你今科名,全亏伊小姐托梦。既葬其身,虽足报之,我还念他的父母一家,死在官所,如何无一些音信。想来十年前,故官灵柩,定有着落,今为之计,你自同媳妇往庐陵上任,我便到温州访求。倘得其实,愿与他家扶柩,归之淮安,方尽我一生为善之念。”邻瞻道:“儿子向来为此几本毛头书,抛撇了父母。今幸得一官,当正奉侍任所,少尽子情,怎的反要餐风宿雨,跋涉远道?况儿子得中进士,做了县令,已自有人使唤,只消差一役人前往,足办此事。我与爹妈同到庐陵,却不两便?”仰望道:“恐使人未必尽心,还须亲去。”
商量未决,恰好凑巧有一淮安伊姓人,到报恩寺中,寻问伊小姐之柩。原来淮安连岁水灾旱荒,以致人民飘散。到此十年之后,田禾丰稔,百姓渐渐复业。那来的是伊尔耕嫡亲侄儿,名唤伊蒲,虽知叔父合家死于任所,彼时年幼,饥荒出门不得。今幸长成,勉强支吾盘费,一路直至东瓯地方,访问得叔婶棺材,俱埋在西郭浅土。根寻的实,赴府县告一纸,请故官尸柩还乡。府县官不胜乐助,申文上司,各各助丧,方得扶柩上道,转到富一陽一,来载小姐棺木,故有此信。仰邻瞻闻知大喜,便请伊蒲到家,叙其缘故,说道:“足下念叔父母远棺,不惮劳苦,犹子比儿,于今见之。寺中所停令姐之柩,暴露十年,学生有愿埋葬,今已松柏成列矣。不揣欲将令叔父母灵柩同葬于此,弗特父子骨肉同在一处,即在兄长完此一念,轻身回归,可不又省多少盘费?”伊蒲听说,磕头拜下去,道:“难得先生这片好心,伏愿得寿享千秋,官居台阁。”邻瞻扶起,留入书房小饭。同到小姐坟上相视,果然松柏满茔,即请起地理先生开土砌圹,邻瞻依旧白衣冠躬身吊送。安葬已毕,伊蒲复到邻瞻家中,请仰望老夫妻出来拜见。又留住了一日,作别而去。仰望遂了所愿,不胜喜欢。
那时邻瞻奉着父母妻子,前往江西到任。从此政简刑清,一廉如水,各上司荐举,擢为御史之职,一路官星高照,直做得枢密使。生有二子,俱弱冠登科。邻瞻致政归乡,仰望夫妻,各百岁上寿,无疾而逝。方信自来作善作恶,必有报应,只是来早来迟,到头方见。奉劝作恶的,不要使过念头;作善的,不要错过善因;须知头顶上这个大算盘,真算得滴水不漏,各宜猛省。后人闻此故事,曾题一诗劝世,诗云:
富一陽一萧寺晚烟中,记得当年到梵宫。
一夜青灯怜白骨,千秋黄土盖残红。
用情易义传三古,属耳垣墙别一通。
只此善根叨甲第,却教羞杀郑无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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