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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瞿凤奴情愆死盖(第3页)

那凤奴虽凭官府断离,心里已打定不改嫁的主意。及至议将家产三分均开,指望母子相依,还图后日团圆。不道才过得两三月,却又生出这个枝叶,已知势不能留。每日闭着房门,默默的自嗟自叹自泣,取过针钱,将里衣密密缝固。方氏诚恐他做出短见事,不时敲门窥探他,也只是不开。方氏在门外好言安慰,也不答应,一味呜呜哭泣。将嫁前一日,备起酒肴,教春来去邀孙三郎诀别。孙三郎害怕,初时不肯来。凤奴大怒,再教春来去话,道:“当日成亲,誓同生死,今日何背前盟。“孙三郎垂泪道:“凤姐恩情,我安敢负。但恐耳目之地,又生事端,反为不美。”春来道:“凤姐有言,如官人往一见,即当自到宅上。”孙三郎听了,叹口气道:“罢,罢!凤姐如此厚情,何惜一死报之。”即随春来同往,时已抵暮,母女张筵秉烛以待。三人相见,各各悲咽。

孙三郎与凤奴并坐,方氏打横,春来执壶在旁。凤奴满斟一大觥,进与孙三,含泣而言道:“薄柳贱姿,拟托终世。不料瞿门以分产借名,逼我改嫁。总系败残花柳,更不向东君重调颜色。今虽未能以死相从,而此衣誓非君手不解。如君不信,请开我衣,愿求彩线缝下左腋,连及腰裆,以为他日之证。君宜自爱,妾从此长别矣。”道罢,自己也进一大觥,放声长号。孙三、方氏俱掩面泣,春来亦欷歔不胜。孙三带泪执凤奴之手,又回顾方氏说道:“愚庸过分,两获佳缘。原将谓偕老可期,半子半婿,你知我知。何意蓦起凤波,遂至分剖。然由合数所遭,只索付之无奈而已。幸善事唐栖张贵人,勿更念王泾孙浪子。”凤奴听了,勃然变色道:“君以我为弃旧怜新耶?我闻妇人以贞一为德,今既事你,当守一而终。岂可冒耻包羞,如烟花下贱,朝张暮李乎?”言罢又泣。孙三见其悲哀恳切,抱置膝上,举袖拂拭泪痕,说道:“我孙三不过是市井俗子,何德何能,乃蒙如此爱重,肯为我坚守节操,教我何以为报。但不知今生可有再见之期了。”口中便说,不觉涕泗交溢,哽咽不能出声。凤奴一发泪下如雨,向袖中取出白罗手帕一方,折成方胜,又将绣带一条,打做同心结,系着方胜,纳于孙三袖中。含泪说道:“留此伴你,身则不能矣。三魂有灵,当相从于九泉之下可也。”

孙三听罢,将手中酒杯一掷,夺身而起,走出房门。约有半个时辰,不见进来。方氏道:“儿,孙郎想不忍见你这般凄惨,竟自去了。”急教春来观看,外面门户尽闭,却未曾出去,母女以为奇怪。移烛到处照看,何意孙三走到厨房,取过尖刀,将这子孙桩谷蚌楦一刀割坏,半连不断,昏倒在地,血污满衣,吓得母女魂魄皆丧,急扶到床上卧下,半晌方苏。凤奴道:“你行此短见,莫非恨我么?”孙三忍痛呻吟说道:“我实误了你娘女两人,安得倒有怨恨。意欲自刎,以表此心。但恐死得不干净,反累你母子,故割绝此道,以见终身永无男女之事。况我原有妻室,已生一子,后代不绝,此心无所牵挂。惟要你母子知我此情,非薄幸男子足矣。”言罢,各相持哭。盘恒未久,不觉鸡声三唱,天色将明。孙三郎势难再留,只得熬着疼痛作别,三人搅做一团,直哭得个有气无声。正是:

世上万般哀苦事,无非死别与生离。

不题孙三郎归家养病。且说凤奴送别之后,泪眼不干,午牌方过,张家娶亲船只已到。一个做媒的瞿百舌,一个主婚的族长,主张管待来人,催促出门。娘女两人又相持大哭,各自分离。凤奴来到张家,那张监生大是温柔俊雅,比孙三郎却也相仿。看见凤奴颜色,果然美丽,大是欢喜。他本是富豪子弟,女婢满前,正室娘子,又宽和贤德,所以少年纳妾,全无愠意。张监生第一夜到新房中,摆下酒肴,要与凤奴饮几杯添兴。那知凤奴向隅而立,不肯相近。张监生走向前去扯他,凤奴挣脱,躲过那边。张监生折转身来,他又躲过这边。两下左旋右转,分明是小孩子扎盲盲光景。服侍丫头,都格格的笑个不止。张监生跑得气喘吁吁,扯他不着,只得坐下。他本来要取些欢乐,不道弄出这个嘴脸,好生没趣。心里也还道是娇怯怕羞,教丫头斟酒,连饮十数大杯,先向床上睡下。打发丫头们出去,指望众人去后,自然来同睡。凤奴却将灯挑得亮亮的,倚着桌儿流泪。张监生酒量不济,到了床上,便昏昏熟睡。天明方醒,身边不见新人,睁眼看时,却端然而坐,大以为怪。起身入上房,与大娘子说夜来如此,连大娘子也不信。

少顷,凤奴来见礼,问其为甚如此,只是低头垂泪。大娘子见他可怜,倒劝丈夫从容爱护,莫要性急。张监生依了这话,是晚便不进房。恰又遇着城中有事,一去十余日方归。一夜乘着酒兴,步入房来。凤奴一见便要躲避。张监生横身拦住,笑道:“你今番走向那里去。”凤奴转动不得,逼到一个壁角边,被他双关抱住,死挣不脱,直抱到床上按倒。凤奴将双袖紧紧掩住面庞。张监生此时,心忙意急,探手将衣服乱扯,左扯也扯不开,右扯也扯不断。仔细一看,原来贴肉小衣,上下缝联,所以分拆不开。气得他一团热火,化做半杯雪水,连道诧异。放下手走出堂前,教家人寻瞿百舌来,与他说:“如此如此,这是为甚缘故,他既不愿从我,可还了原聘,领了去罢。”瞿百舌听了,不慌不忙,带着笑道:“大相公好没挞熬,既娶来家,是你的人了,怎说领了去的话。”张监生道:“我娶妾不过要消遣作乐,像这个光景,要他何用。”瞿百舌道:“大凡美人多有撒娇撤痴,大老官务加怜香惜玉,方为在行。若像你这猴急,放出霸王请客帮衬,原成不得。”张监生道:“他把衣服上下缝联,难道也是我不在行?”瞿百舌道:“这正是他作娇处。”张监生笑道:“恐这样作娇,也不敢劳。”瞿百舌道:“大相公不难,今已将满月,其母定来探望。待我与他说知,等他教导一番,包你如法。”张监生见说得有理,也就依了。”

瞿百舌按住了张监生,飞风到王江泾,与方氏说这桩事。此时那嗣子已搬人来家,方氏只住得后边两间房子。他自从遭了那场耻辱,自觉无颜色,将向日这段凤一騷一,尽都销磨,每日只教导春来做些针指。心里只牵挂着女儿,不时暗泪。瞿百舌一口气赶来,对方氏说:“你女儿这般这般,触了主人之怒,要发还娘家,追讨聘礼,一倍要还三倍。我再三劝住,你可趁满月,快快去教女儿,不要作梗。财主是牛性,一时间真个翻过脸来,你可吃得这场官司。”方氏本是惊弓之鸟,听见官司两字,十分害怕,心里却明晓得凤奴为着孙三,决不肯从顺。左难右难,等到满月,只得买办几盒礼物.带着春来去看女儿。不想凤奴日遂忧郁,生起病来,本只有二三分病体,因怕张监生缠帐,故意卧床不起。张监生听了瞿百舌的话,做出在行帮衬,请医问卜,不时到床前看觑。凤奴一见进来,便把被儿蒙在头上,不来招架。恰好方氏来到,母女相见,分外悲啼。且见女儿有病,不好就说那话。向着张监生夫妻,但称女儿年幼无知,凡事须要宽恕。那大娘子见方氏做人活动,甚是欢喜。背地问凤奴衣服缝联的缘故,方氏怎敢说出实情,一味含糊应答。

一日,大娘子请方氏吃茶,留下春来相伴凤奴,正当悄悄地问孙三郎信息。忽见门帘启处,张监生步将入来,凤奴即翻身向着里面。张监生坐在床前,低声哑气的问:“今日身子还是如何,心里可想甚东西?”连问两声,凤奴竟不答应。春来在侧,反过意不去,接口道:“今日略觉健旺,只是虚弱气短,懒得开口。”张监生见他应对伶俐,举目一观,那头发刚刚覆眉,水汪汪一双俏眼,鹅卵脸儿,白中映出红,身子又生得苗条有样,大是可人。便问:“你叫甚名字?”那丫头应言唤做春来。张监生立起身道:“我方才买得拂手在外,你可随我去拿一只与凤姐。春来只道是真,随着就走。引入一个小书房中,张监生将门闭上,搂住亲嘴。春来半推半就道:“相公尊重,莫要取笑。”张监生那里听他,拥向醉翁榻上,扯开下衣,纵身相就。那丫头年纪虽小,已见孙三郎与方氏许多丑态,心里也巴不得尝尝滋味,也奈何轮他不着。今番遇这财主见爱,有何不可。只是芳心乍吐,经不得雨骤风狂,甚觉逡巡畏缩,苦乐相兼。须臾情极兴阑,但见落红满裼,张监生取出一枝凤玉簪,与他插戴。又将一只大佛手递与,勾着肩儿,开门送了,说道:“留你在此,做个通房,可情愿么?”春来道:“多谢相公抬举,只怕没福,还恐我家娘不肯放我。”张监生道:“我开了口,怕他不肯。”春来点首,捧着佛手而去。看官,大抵遇合各自有缘分,一毫勉强不得。譬如张监生费了大注财礼聘妾,反不能沾一沾身子。这春来萍水相逢,未曾损半个纸钱,倒订下终身之约。世间事体,大率如此。所以说:

有意种花花不活,无心插柳柳成一陰一。

且说凤姐一卧二十余日,方氏细察他不是真病,再三譬喻,教他莫要如此。凤奴被娘逼不过,只得起身梳洗,尚兀妆做半睡半坐。方氏才将瞿百舌所言说与,苦劝勉强顺从,休要累我。凤奴忿然作色道:“娘不见我与孙三郎所誓乎?言犹在耳,岂可变更。你自回去,莫要管我,我死生在此,决不相累。”方氏见话不投机,即时要归。大娘子那里肯放。张监生又为着春来,苦苦坚留。到另设一间房户,安顿方氏住下,自己来陪伴凤奴。他意中以为母子盘桓日久,自然教道妥当,必非前番光景。谁知照旧不容亲近,空自混了一夜。衣服总都扯碎,到底好事难成。张监生大恨,明知为着情人,所以如此。次日即将凤奴锁禁空楼,分付使女辈日进三餐薄粥,夜间就在楼板上睡卧。方氏心中不忍,却又敢怒而不敢言。无颜再住,连忙作辞归去。张监生另送白银三十两,要了春来,浑身做起新衣,就顶了凤奴这间房户。分付家中上下,称为新姐。这岂不是:

打墙板儿翻上下,前人世界后人收。

张监生做出这个局面,本意要教凤奴知得,使他感动,生出悔心。奈何凤奴一意牵系孙三,心如铁石,毫无转念。说话的,假如凤奴既一心为着孙三,何不速寻个死路,到也留名后世。何必做这许多模样,忍辱苟延?看官有所不知,他还是十六七岁的女子,与孙三情如胶漆,一时虽则分开,还指望凤波定后,断弦重续。不料得生出这瞿百舌,贪图重利,强为张氏纳聘。虽然势不能违,私自心怀痴想,希意张监生求欲不遂,必有开笼放鹦鹉之事。那时主张自由,仍联旧好,谁能间阻。所以方氏述瞿百舌退还母家之说,倒有三分私喜。为此宁受折磨,不肯即死。有诗为凭:

生死靡他已定盟,总教磨折不移情。

傍人不解其中意,只道红颜欲市名。

话分两头。且说孙三郎在家医治伤口,怎奈日夜记挂凤奴,朝愁暮怨,长叹短吁,一精一神日减,疮口难合。捱到年余,渐成骨立,愈加腐烂,自知不保。将家事料理,与儿子取了个名字,唤做汉儒,叮咛妻子,好生抚养。刘氏啼啼哭哭,善言宽慰。看看病势日重,他向妻子说了几句断话,又教邀过方氏一见。刘氏不敢逆他,即差个老妪,唤乘轿子去接。方氏闻说孙三病已临危,想起当日恩情,心中凄切,也顾不得羞耻,即便乘轿而来。彼此相见,这番惨伤,自不必说。孙三郎向怀中取出同心结,交与方氏道:“我今生再不能复见凤姐矣,烦你为我多多致意。”言讫,瞑目而逝。可怜刘氏哭得个天昏地暗,一面收拾衣衾棺木。

方氏索性送殓过了,方才归家。思量女儿被张郎锁禁空楼,绝无音耗,不知生死如何。须去看个下落,也放下了肠子。唤个小船,来到唐栖。张监生即教春来出来迎接,方氏举目一看,遍体绮罗,光彩倍常,背后倒有两个丫头随侍。问起女儿,却原来依旧锁禁楼上。方氏此时心如刀割,嗟叹不已。见过了张郎夫妇,即至楼上看凤奴时,容颜憔悴,非复旧时形状。母女抱头而泣,方氏将同心结付还,说孙三病死之故,凤奴不觉失声大恸。方氏看了女儿这个景状,分明似罪囚一般,终无了解。私地埋怨春来说:“你今既得时,也须念旧日恩情,与他解冤释结,如何坐视他受苦。”春来道:“我怎敢忘恩负义,不从中周全。怎奈相公必要他回心转意,凤姐执迷不允。每日我私自送些东西上楼,却又不要,教我左难右难。这几时我再三哀求,已有放归的念头,娘可趁此机会,与相公明白讲论一番。待我在后再撺耸几句,领回家去罢。”

方氏得了这个消息,到次日要与张监生讲话。正遇本图公正里甲,与张监生议丈量田地。方氏走到堂中,向各人前道上万福,开言道:“列位尊官在座,我有不知进退的话,要与张相公说知,讨个方便。多承张相公不弃我女凤奴,聘来为妾。或是我儿到了你家,有甚皂丝麻线,落在你眼里,这便合应受打受骂受辱,便是斫头也该。然也须捉奸捉双,方才心服。若未入门时,先有些风声,你便不该娶了。或是误于不知,娶后方晓得平昔有甚不正气,到家却没其过失,这叫做入门清净,要留便留。若不相容,就该退还娘家,何故无端锁禁楼中,如罪囚一般,此是何意?磨折已久,如今奄奄有病。万一有些山高水低,我必然也有话说。常言死人身边自有活鬼,你莫恃自家豪富,把人命当做儿戏。”众人听了此话,齐道:“大娘言之有理。张相公你若用他,便放出来,与他个偏房体面。若不用他,就交还他去,但凭改嫁,省得后边有言。”张监生心里已有肯放去的念头,又见方氏伶牙俐齿,是个长舌妇人,恐怕真个弄出些事来,反为不美。遂把人情卖在众人面上,便教开了楼门,唤出凤奴,交还方氏领去。方氏即就来船,载归王江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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