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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则一日,来至开封府。那所在是帝王建都之处,好不热闹。衍祚下了寓所。到次日,那往大相国寺进过了香,在寺中随喜了半晌。回寓吃了午饭,叫来宁随着,带了些银两在身边,到街市上闲行,看些景致,买些土宜。闲步之间,偶然走入一条小巷里,见一个人家,掩着一扇小门,门前挂个招牌,上写道:“侯家小班寓”,只听得里面有许多小孩子歌唱之声。衍祚立住脚听了一回,歌声歇处,却闻得一个孩子啼哭甚哀,又闻有人大声叱喝。衍祚正听间,只见对门一个老者扶杖而立,口中喃喃他说道:“可怜这孩子也是好人家出来的,若遇个做好事的人收了他去,倒是一场一陰一德。”衍祚听说,便向老者拱拱手,问其缘故。老者道:“有个刑部员外毕老爷,讳东厘,是归德府人。他有个小夫人倪氏,叫做鸾姨,生下个公子,毕爷爱如珍宝。不想近日毕爷病故,鸾姨也死了。他家里大叔说这公子是抱来的,不是亲生之子。因此他家的大公子毕献夫竟自扶柩回乡,把这小孩子丢在京中。恰遇这对门教戏的侯师父,收养在家,要他学戏,他不肯学,所以啼哭。”衍祚闻言,恻然道:“我也是归德府人,与毕东厘同乡。待我收留了这孩子去罢。”老者道:“客官当真么?这是一件好事体。”衍祚道:“就烦老丈替我去说一说!”老者便扶着杖,走过大门,唤那姓侯的出来,对他说知其意。那人道:“这孩子既不肯学戏,我留他也没用。但我已白养了他三五个月了。”衍祚道:“这不难,我自算饭钱还你。”便向身边取出白银三两奉送。那人接了银子,欢天喜地,就去引出那孩子来,交与衍祚领去。衍祚又将几钱银子谢了那老者。然后叫来宁领着孩子,回到寓所,替他梳洗了一番。仔细看他的面庞,却与还郎的面仿佛相似。问他年纪,说是八岁,算来还郎若在,也是八岁了。衍祚甚是惊疑。再细问他亲生父母是何人?孩子道:“我幼时失散,不记得了。只听得有人说,我是三岁时被人在归德府城中偷出去的。”衍祚听说,一发惊讶。
便去脱他的左足来看,却一样有骈指在上,不觉又惊又喜,抱着孩子哭道:“你就是我亲儿还郎了。你认得我父亲么?”遂把以前失散的缘故对他说了。还郎才晓得衍祚就是自己的亲父。正是:
再经失散悲何限,重得团圆喜倍常。
衍祚得了还郎,欢喜无限,即日起身,赶回家中,说与宜男知道。宜男喜出望外,捧着还郎,相抱而泣。一向宜男为思念孩儿,常常患病,今既得还郎之后,身子渐渐好了。倒是还郎因在侯家受了些瞅唧,饥饱不时,又长途跋涉而归,身子有病,延医调治,才得痊可。医生又写下个药方,教衍祚合一料丸药与他吃。衍祚依言,便往毕思恒店里去买药。原来思恒与衍祚虽存识面,却不相熟,当下看了药帐,该价银二两。衍祚称银与他,却称错了,称了三两。思恒忙取出一两来奉还。衍祚谢道:“难得你这样好人。”思恒笑道:“我今还你这一两银子,何足为奇!我前日曾带十五两银子出去卖药,却遗失在一个客店里。两日后才去寻,以为必落他人之手。不想遇着个好人,竟把来寄与店主人,送还了我。可惜不曾晓得那人的姓名!”衍祚便道:“可是张家老客店里么?所失之银可是九锭五件么?银包上可是有”毕二房记’一个小红印的么?”思恒失惊道:“老丈如何晓得?莫非还银的就是老丈么?”衍祚笑道:“然也!”思恒忙跳出柜来,恭身施礼,叫伙计看了店,自己陪衍祚到里面堂中坐下,置酒相款。因问衍祚有几位令郎,衍祚道:“只有一子,年方八岁。”因把向来多蒙令嫂保全,后来失而复遇的话说了一遍。”思恒道:“此皆老丈盛德之报。”因问令郎曾有姻事否?衍祚道:“还未!”思恒道:“小弟有一女,恰好也是八岁。意欲与令郎联姻,未识尊意若何?”衍祚道:“既蒙不弃,何敢推却。”思恒大喜。当下两人尽欢而别。衍祚回家,对宜男说知其事。宜男想起单氏恩义,也要与毕家联一脉亲,便叫衍祚去央陈仁甫为媒,择日下聘,两家行礼,俱颇丰盛。
却又动了纪望洪觊觎之心,走到陈仁甫家来说道:“我叔父一向所认的还郎,已不见了,合当立我为嗣。如何又到外边去寻个来历不明之子为子,岳父又替他做媒定亲?”仁甫素怪女婿无赖,由他自说,便不理他。望洪怀愤,又要到官司告理。原来佥判卞芳胤,向已去任,今又恰好升了本府太守。望洪又到他台下告状。卞公道:“此事我前已断过,如何又告?”望洪诉出上项情由,卞公即拘衍祚来审。衍祚备言还郎三岁失去,八岁复遇的缘故。卞公道:“有何恁据?”衍祚道:“有脚上骈指可证。”望洪便道:“天下有骈指的人也多,那见得毕刑部的假子就是叔父的亲儿?”卞公对衍祚道:“你前番以滴血辨出父子,如今可再与他滴血便了。”当下衍柞与还郎又复当堂滴起血来,却与第一次滴血一般无二。卞公道:“你二人是父子无疑了。但不知你的儿子,怎生到了毕刑部家里去。这个缘故,也须根究明白。毕刑部是我同年,待我请他的公子来问,即知端的。”便吩咐衍祚等一干人且暂退门外,待请毕公子来问了再审。卞公退堂,随即差人持名帖到毕乡宦家,请他公子毕献夫来会话。此时毕公子才扶柩归来,在家守制,忽闻卞公相请,不敢迟延,即刻来到府中。卞公邀入后堂,相见叙坐,寒温已毕,问起他所弃的幼弟,何由知是假的,有什恁据。毕公子遂将鸾姨以男易女的事,细述一遍,说道:“此皆家奴喜祥经手做的事,后来原是此奴说出,所以治年侄知其备细。只不知此儿是哪家的。”卞公道:“如今喜祥何在?待我唤他来问。”毕公子道:“此奴近日因盗了先君遗下的一尊佛像,被治年侄追究了出来,现今送在捕衙羁候着。公祖年伯要他时,去提来就是。”卞公便问是何佛像,毕公子说出这尊佛像的来历。真个事有凑巧,原来他家的佛像,就是纪衍祚家那尊渗金的铜佛。当初吉福与容三当在呼延府中,却是倪氏鸾姨把来供在内室。后来嫁到毕东厘家,遂带了这尊佛去。鸾姨死后,这尊佛在毕公子处。喜祥又要愉他到别处去利市,不想才偷到手,却被同辈的家人知觉了,报知家主。毕公子大怒,即时追出佛像,把他送官究治,羁候发落。
当下毕公子说出缘故,卞公笑道:“原来这尊佛却在足下处。”便也把前年审问铜佛的事说了。毕公子道:“治年侄正待把这佛来纳官助铸。今承公祖年伯见谕,即当送来。”言罢,起身告辞而去。卞公即差人到捕衙,立提喜祥到来,与衍祚、望洪等一干人同审。望洪一见了喜祥,惊得呆了。卞公唤过喜祥来问道:“你旧主人之子,何由假充了新主人之儿?”喜祥初时不肯说出,后来动起刑法,只得招出纪望洪偷来同卖的缘由。卞公喝问望洪:“此事有的么?”望洪料赖不过,只得招承。卞公大怒道:“你两人一个以兄卖弟,一个以奴卖主,灭叔之侄,背主之奴,情理难容!”便将望洪重责三十,喜祥重责五十。责毕,又问喜祥道:“你既受小主母之托,暗地以男易女,后来为何又对公子说知?”喜祥道:“当初小主母原许小人重赏的,后来竟没有赏。
小主母与先老爷又都死了,因便将此事说出,指望公子赏赐。”卞公笑道:“你这奴才,总是贪心无厌。”因又问道:“你小主母把女儿寄在外边,那女儿却是毕老爷亲生的小姐,可曾教公子取回么?”喜祥道:“小主母所生小姐,寄养在腐店王小四家。公子曾差个人去取,那王小四已迁往宁陵县去了。及自小人到宁陵县寻着了他问时,不想那小姐已于一年前患病死了。”卞公道:“你这话还恐是假的。你旧主人的儿子可以盗卖得,只怕新主母的女儿也被你盗卖了。你可从实说来,真个死也未死?”喜祥道:“其实死了,并非说谎。”卞公摇头道:“难以准信,待我明日拘唤王小四来面问。”说罢,命将喜祥与纪望洪俱收监,听候复审定罪。衍祚叩谢出衙,只见毕思恒同陈仁甫都在府前探望。衍祚对他述卞公审问的言语,说到王小四家寄女一事,只见毕思恒跌足失惊道:“这等说起来,我的女儿就是毕乡宦的小姐了!”衍祚闻言,惊问其故。思恒道:“实不相瞒,我这小女乃是螟蛉之女。我因往宁陵县收买药材,有个开腐店的王小四,同着个人,也说姓毕,领着个女儿,说是那姓毕的所生,一向过继在王小四处。今因她母亲死了,她父亲要卖她到别处去。我见此女眉清目秀,故把十二两银子买回来的。”衍祚听说,便道:“既如此,不消等王小四来问,只须亲翁进去一对便明。”此时卞公尚未退堂,衍祚同着思恒,上堂禀知此事。卞公随即唤转喜样来质对。思恒一见喜祥,说道:“当初卖女的正是此人。据他说姓毕,又说这女儿是他所生的。哪知他却是毕家的奴子,盗卖主人的女儿!”喜祥那时抵赖不过,卞公转怒道:“恶奴两番卖主,罪不容于死了!”喝令将喜祥再重打一百棍,立时毙之杖下。纪望洪问边远充军。发落已毕,至次日,毕公子拿着那尊铜沸,又来候见。卞公收了铜佛,请他入后堂来,对他说道:“令弟虽是假的,既为令先尊所钟爱,还该看尊人面上,善处才是。如何辄便抛弃,太已甚了。令妹未死,却轻信逆奴之言,任其私自盗卖,更不留心详察,恐于孝道有亏。今毕思恒收养令妹为女,恰好又与足下的假弟作配。弟虽是假,妹夫却是真。可将银三百两送与令妹作妆奁,以赎前过。”毕公子听罢,逡巡惭谢,连声应诺。辞了卞公,便具名帖到纪衍祚与毕思恒两家去拜候,真个将银三百两送作妆奁。人皆服卞公的明断。正是:
有儿既已明真伪,失女还能辨死生。
卞公既审了两家儿女之事,却将那尊渗金铜佛,唤铜匠容三来认,问他可是原佛。容三道:“正是原铸的佛一尊。”卞公道:“你前日说这尊佛熔化不得,今可当堂熔与我看。”容三依命,就堂安炉举火,熔将起来。真个奇怪,恁你怎样烧他,只是分毫不动。卞公见了,咄咄称奇,吩咐不消熔化了,且放过一边。因对容三道:“佛便在此了,只是吉福尚未拿获。据你招称是吉福指使,又被他分了一半银子去,如今没有对证,难以定案。”容三未及回言,只听得府门外高声叫屈,卞公喝问是谁?快拿进来。一霎时,公差押着两个人来跪于堂下,二人未及禀事,只见容三指着内中一人连声喊道:“这个就是吉福。”原来吉福一向逃往虞城县,与陶良夫妇同住,改了姓名,投充了本县差役。后竟自恃衙门情熟,白占了陶良的妻子,赶逐陶良出去。陶良怀恨,料道在本县告他不过,等他奉差出外,在府城外伺侯着了他,结扭到府前来叫喊。当下卞公先推问偷佛一事,吉福一口招承。陶良又首他目下强占妻子,前日放他逃走,指引他妻子将假人命诈害主人,又拐去租米若干,种种罪状。卞公把吉福打了五十,也问边远充军。陶良昔日同谋,今方出首,也打二十,问了徒罪。其妻官卖。容三罚役已久,只杖二十,免罪释放。吉福去充军,来到半路,棒疮发作,呜呼死了。此亦是欺主之报。有一篇劝戒家奴的歌儿说得好:靠人家的,心肠休变。试问你头顶谁的屋?口吃谁的饭?主人自去纳房税,完田粮,你只白白地住,白白地啖,还要时常嗟怨。怨道没什么摸,没什么赚,独不思“消灾经”也须念一念。怎的为公便懒,为私便健。有等没良心的,贪求无厌。投了兴头的乡宦,便私扎囤,私诈人,十分大胆。假告示儿佥惯,假图书儿用惯,到得事发难瞒,拚着一顿板,再去过别船。若还靠了膏梁子弟,市井富翁,又看他不上眼,公然背叛。管店的将货物偷,管当的把金珠换,管田的落租米,管屋的漏房钱,买办的无实价,收债的开虚欠。成交易,后手多,送人情,抽一半。及至主人有难,并不肯效些肝胆,反去做国贼,替别人通线,趁匆忙把资财诓骗。直待骨髓吸干,方才树倒猢狲散。不知主人与你有什冤仇,这般样将他谋算?如此伤天理,总为着贪,岂知头上那亮亮的难遮掩。几曾见会竞钱的大叔发迹了多年?几曾见花手心的管家得免了灾患?倒不如守着老实,学司马的家奴,万古流传;行着好心,似阿季般义气,千秋称叹。闲话休提。且说卞公既发落了吉福等一起人犯,即令人请了这尊渗金铜怫,亲自打轿,送到隆兴寺里来供养。此时隆兴寺里,只有静修和尚做住持,那讲经的惠普和尚已不在寺中了。因有人说他与尼姑五空有染,五空产病而死,惠普惧罪,不知逃往哪里去了。正是:
本谓五空空五蕴,谁知一孕竟难空。
只因惠普慈悲普,却令尼姑沐惠风。
当下卞公到了寺中,静修出来接见了。卞公指着那尊铜佛,对静修道:“这尊佛熔化不得,想佛家有灵,要借此感化朝廷。今可权供在此,待我具疏奏闻,候旨定夺。”静修合掌禀道:“相公不消题疏。既有圣旨毁佛铸钱,那佛像本是幻形,岂有销熔不得之理,待贫僧熔与相公看。”卞公听说,将信将疑,即命左右安置炉火,看静修熔佛。静修令侍者将这尊佛放入炉内,一面举火,一面合掌宣偈道:
佛本虚无,何有色相?假金固是假形,真金岂是真像?咄!真真假假累翻多,从此捐除空碍障。
静修宣偈方毕,只见那铜佛登时熔化已尽。卞公十分叹诧,因问道:“请问吾师,如何此像一向熔化不得,今日便熔了?”静修道:“向因真假未明,故留以为质。今日真假既明,不必更留形迹矣。”卞公点头称善。便教将熔下来的铜付钱局应用,内中金子给还原主纪衍祚。吩咐毕,即打轿回衙。衍祚要将这金子舍与静修,静修辞谢道:“我出家人要金子何用?你只把这金去做些好事,便胜如舍与老僧了。大凡佛心不可无,佛相不可着。只因你将金铸佛,生出无数葛藤。自今以后,须知佛在心头,不必着相。”衍祚再拜领教。回到家中,果然把这金子去做了许多好事。后来纪望洪遇赦而归,抱病身故,衍祚收埋了他的骸骨。
又养老了侄妇陈氏。还郎毕姻之后,连生二子,衍祚将一子承继在望洪名下,使哥哥纪衍祀的宗祧不至断绝。毕思恒亦将自己一子承继与嫂嫂单氏,报她不从乱命,一片贞心。又教单氏迎养陈仁甫于家中,终其天年。自此纪衍祚、毕思恒两家,俱各子孙繁盛,亦有贵显者,此是后话。当时好事的,单把辨人辨佛之事,编成几句道:
于水验人,于火验佛。验佛验金,验人验血。验血不分,验金不灭。佛有三尊,子唯一孽。究竟幻形,化在转睫。存不终存,合岂终合。人相我相,总为虚设。众生寿者,镜花水月。奈何世人,迷而不达。
看官听说:人有定形,佛无定相。形是无形,无相是相。认起真来,假难混真;看得假时,真亦是假。试看讼假儿,盗假儿,卖假儿,买假儿,弃假儿,与夫铸金佛,怨金佛,偷金佛,换金佛,首金佛,如是种种,总为贪心所使。究竟妒妾之妻,欺夫之妾,灭叔之侄,弃弟之兄,背主之奴,以至忽是忽非之干爷,忽亲忽疏之远族,倚势取财之贵客,趋炎行诈之富翁,不守清规之僧尼,同谋分贿之佃户工匠,枉使贪心,有何用处?不若不贪的倒得便宜。诗云:“大风有遂,贪人败类。”故这段话文,名之曰《醒败类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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