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晏敖走来见了此诗,不解其意,只道是训诲学生的话头,哪知附徒中倒有个聪明学生,叫做晏述,即晏子开之子,因子开新迁到这巷中居住,故就把儿子附在晏敖家里,相从晏子鉴读书。
此子与奇郎同庚,也只十三岁,却十分聪俊,姿性过人。看了子鉴所题,便私对奇郎道:“先生嫌你家馆地不好,那八句诗取义都在未一字,合来乃是说‘窗槛稀烂,地板穿断’也。”奇郎听说,便去说与父亲知道,只说是我自己看出来的。晏敖深喜儿子聪明,次日即唤匠人来把地板略略铺好,烂窗槛也换了。因笑对子鉴说道:“如今窗槛已不稀烂,地板已不穿断,老兄可把壁上诗笺揭落了罢!”子鉴惊问晏敖何以知之,晏敖说是儿子所言。子鉴暗忖道:“不想此儿倒恁般有窍,真个犁牛之子騂且角了。主人虽不足与言,且看他儿子面上,权坐几时。”因此子鉴安心坐定。谁想晏敖刻吝异常,只供这一顿早粥,又不肯多放米粒在内,纯是薄汤。子鉴终朝忍饿,乃戏作一篇《薄粥赋》以诮之。其文曰:
浩浩乎白米浑汤,水光接天。纵一苇之所如,临万顷之茫然。吹去禹门三级浪,波撼岳一陽一;吸来平地一声雷,气蒸云梦。雅称文人之风,可作先生之供。更喜其用非一道,事有兼资。童子缺茶,借此可消烦渴;馆中乏镜,对之足鉴须眉。一瓢为饮,贫士之乐固然;没米能炊,主人之巧特甚。视太羹而尤奇,比玄酒而更胜。独计是物也,止宜居尤之孝子,以及初起之病夫。水浆少入于口,谷气唯恐其多。又或时值凶荒,施食道路,吏人侵蚀其粢粮,饥民略沾其雨露;甚或垂仁犴狴,饷彼罪牢,狱卒攘取其粟粒,囚徒但鈊其余膏。西席何辜,至比于此!吁嗟徂兮,命之哀矣!
晏述见了这篇文字,回家念与父亲晏子开听了。子开十分嗟讶,量道晏敖不是个请先生的,便邀子鉴到自己家里去坐。晏敖正怪子鉴嘲笑他,得子开请了去,甚中下怀,落得连这一顿薄粥也省了,倒将儿子奇郎附在子开家里读书。子开独任供膳,并不分派众邻,只教众邻在束修上加厚些。到得清明节近,这些众邻果然各增了些束修送来,只有晏敖只将修金三钱相送。子鉴拆开看时,却是两块一精一铜,因暗笑道:“我一向闻他雅绰以‘寡铜’为号,曾央族人到县中具了公呈,后却以铜银谢之。我因从来足迹不入公门,未尝与闻其事,不曾领教他的铜银。今日看起来,‘寡铜’之号,诚不虚矣。”便将原银付与奇郎,叫他壁还了父亲。因即出一对,命奇郎对来。其对云:
三币金银铜,下币何可乱中币;
奇郎迁延半晌,耳红面赤,不能成对。少顷,子鉴偶然下阶闲步了片刻,回身来看时,奇郎已对成了。道是:
四诗风雅颂,正诗不妨杂变诗。
子鉴看了,疑惑道:“对却甚好,只怕不是你对的。我一向命你做破承开讲,再不见你当面立就。每每等我起身转动,方才成文。此必有人代笔。”奇郎硬赖道:“这都是我自做的。有谁代笔?”子鉴道:“既如此,你今就把自己这对句解说与我听,风雅颂三样如何叫做四诗?诗中又如何有正有变?”奇郎通红了脸,回答不出。子鉴要责罚起来,奇郎只得招称是晏述代作的,“一向破承开讲,都是他所为。连前日壁上所题诗笺,也是他猜出教我的。”子鉴听罢,便唤过晏述来,指着奇郎对他说道:“彼固愚顽,不足深责。你既如此聪慧,为何替人代笔,欺诳师长?”晏述逡巡服罪。子鉴沉吟一回,说道:“也罢,我今就将使铜银为题,要用《四书》成语做一篇八股文字,你若做得好时,饶你责罚。”晏述欣然领命,展纸挥毫,顷刻而就。其文曰:
善与人同(铜),是人之所恶也。甚矣形色(银色),不可罔也。出内之吝,一介不以与人,则亦已矣, 何必同(铜)!孔子曰:恶似而非者,恶莠,恐其乱苗也;恶紫,恐其乱朱也。岂谓一钩金辨之弗明,可以为美乎?将为君子焉,莫之或欺;小人反是,诈而已矣。何也?君子喻于义,以币交,有所不足,补不足,然后用之,不然,曰未可也。
小人喻于利,悖而出,如不得已,恶可已,则有一焉,无他,曰假之也。然则有同(铜)乎?曰有。若是其甚与?曰然。斯人也,无侧隐之心,非人也。知之者,行道之人弗受;不知者,斯受之而已矣,比其也,则曰我无事也。斯君子受之,而谁与易之?斯人也,无羞恶之心,非人也。不知者,可欺以其方;知之者,执之而已矣。当是时也,皆曰之徒也。有司者治之,其为士者笑之。以若所为,其交也以道,其馈也以礼,无实不详,不成享也;却之为不恭,岂其然乎?以若所为,于宋馈七十镒,于薛馈五十镒,虽多无益,不能用也;周之则可受,岂谓是与?彼将曰:如用之,其孰能知之?惠而不费,乐莫大焉。君子曰:明辨之,乡人皆恶之;亡而为有,不可得已。而今而后,所藏乎身,多寡同(铜)。如之何则可曰:是不难。惜乎不能成方员,方员之至(铸)也,夫然后行。
子鉴看毕,大赞遣:“妙妙,通篇用四书成语,皆天造地设,一结尤为绝倒。”遂对子开极称晏述之才,说他后来必成大器。又想:晏敖父子俱无足取,正待要拒绝他。
恰值清明节日,子开买舟扫墓,设酌舟中,邀请子鉴并约晏敖同行。三人到得墓所,只见晏敖父母所葬之处,因两柩高置石上,且当日又草草掩埋,不甚牢固,今为风雨所侵,棺木半露。子鉴见了这般葬法,问知其故,不觉骇然。子开不忍见棺木露出,即呼坟丁挑土来掩好。坟丁依命,掩盖停当,来向晏敖讨些犒赏钱。晏敖只推不曾带得,分文不与,又是子开代出一贯钱与之。子鉴极口催他迁葬,晏敖但唯唯而已。及至归舟之时,偶见岸上有小梅数株,晏敖便叫泊船上岸,身边取出五钱银子,去唤那种树的人来买下了,叫他即日携到家里来种。子开见了,惊问道:“方才坟丁替你修了墓讨犒赏,你推没钱,如今买梅树便有钱了。却不是爱草木而轻父母么?”子鉴亦心中愤然,因冷笑道:“活梅树可爱,死椿萱不足惜了!”晏敖听说,也竟不以为意。子鉴归家,作《哀梅赋》一篇以诮之云:
哀尔梅花,宜配幽人。昔汉梅福,是尔知音。在唐留赋,则有广平。宋之契友,和靖先生。夫何今日,遇非其伦。灭亲之子,亡慕清芬!观其不孝,知其不贞。以彼况尔,如获与薰。气味既别,难与同群。尔命不犹,尔生不辰。尔宜收华,尔宜掩英。慎勿吐芳,玷尔香名!
自此子鉴深恶晏敖之为人,与他断绝往来,连奇郎也不要他再来附学了。意中只器重晏述聪慧。又见他父亲子开天性仁孝,凡遇父母忌辰必持斋服孝,竟日不乐。又好行方便,每见晏敖门首有来换铜银的,晏敖不肯认,那些小经纪人十分嗟怨,子开看不过,常把好银代他换还,或钱方或公数,不知换过了多少。子鉴因想:“如此积善之家,后人必发。”便有心要与晏述联姻。你道子鉴与晏述是同宗伯侄,如何却想联姻?原来子鉴有个甥女祁氏,小字瑞娘,幼失父母,养于舅家。子鉴妻已亡过,家中只有一个乳母郑妪,与瑞娘作伴。那瑞娘年齿正与晏述相当,才貌双美,子鉴久欲择一佳婿配之。今番看得晏述中意,常把晏述的文字袖归与她看。瑞娘亦深服其才,每向乳母郑妪面前称赞。子鉴探知甥女意思,正要遣媒议亲,恰好有个惯来走动的媒妪孙婆到来,子鉴方将把这话对她说。只见那孙婆袖中取出一张红纸来,说道:“有头亲事,要央老相公到馆中晏子开官人处玉成则个!”子鉴接那红纸看时,上写道:禹龙门女,年十四岁。
子鉴看了,问其缘故,孙婆道:“这禹家小娘,小字琼姬,美貌不消说起,只论她的文才,也与你家小姐一般。今老身要说与子开官人的儿子为配。只因他不是禹龙门的亲女,是把侄女认为己女的,子开的夫人嫌她没有亲爹妈,故此不允。今求老相公去说一说,休错过了这头好亲事。”子鉴听罢,暗想道:“禹家以侄女为女,子开的夫人尚不肯与她联姻,何况我家是甥女,这亲事也不消说了。”因便不提起瑞娘姻事,只回复孙婆道:“既是他内里边不允,我去说也没用。”言罢,自往馆中去了。
孙婆只不动身,对着瑞娘,盛夸琼姬之才,说个不住。瑞娘心中不以为然,想道:“不信女郎中又有与我一般有才的,且待我试她一试。”便取过一幅花笺,写下十二个字在上,把来封好,付与孙婆道:“我有个诗谜在此,你可拿与禹家小姐看。若猜得出,我便服她。”孙婆应诺,接了笺儿,就到禹家去,把瑞娘的话,述与琼姬听了。原来琼姬一向也久闻瑞娘之名,今闻孙婆之语,忙折笺儿来看,只见那十二个字写得稀奇:风吹架鸟□花亭送游看路春此十二字内藏七言诗四句琼姬也真个天姿敏慧,
见了这十二字,只摹拟了片刻,便看了出来。遂于花笺之后,写出那四句诗道:
大风吹倒大木架,小鸟□残小草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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