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且说鱼氏闻知侄妇卞氏得了双生子,死了一个。嗟叹道:“若得二子俱存,我长房承嗣他一个,继了亡儿之后。可惜不能都活。”正不知鱼氏虽这般思想,却不自揣世情浇薄,只顾财利,哪顾道理。你若还像当初富足之时,不消说得,自然有人把儿子送来立嗣,分授家私,还要几房争嗣起来哩!你今家道消乏,纵使岑金真个得了个双生子,谁肯承嗣过来。
闲话休提,只说鱼氏自儿子死后,一发日用不支,把家中所有,吃尽典尽,看看立脚不牢,将住房也出脱了,岑玉灵柩权寄在城西观音庵里,只剩得孓然一身,无处依栖。老主意竟到岑金家里住下,要他养膳送终。岑金此时推却不得,只得收留伯母在家供膳。正是:
前既负伯父于死,今难辞伯母于生。
不肯收有母之弟,怎能却无子之亲。
光一陰一荏苒,岑观保渐渐长成。到十五六岁,千伶百俐,买卖勾当,件件一精一通,比岑金少年时更加能事。岑金与他定亲,就娶了鱼仲光的女儿采娘做了媳妇。原来鱼仲光当初有个妹子,与岑玉年纪相仿,鱼氏曾向他求过亲来。仲光嫌姑娘家贫了,不肯许他,今贪岑金殷富,便把女儿嫁了岑观保。鱼氏见人情势利如此,十分伤感。且喜采娘过门之后,把祖姑鱼氏待得甚好,倒不比父亲把姑娘待得冷淡。观保也极孝顺伯祖母。因此鱼氏倒也得所。哪知岑金反没福消受这一对假儿假妇,忽因一口愤气抱病而亡。你道为着什来?原来店中伙计岑维珍,与家人岑孝同谋,偷了店中若干货物,自己私把门撬开,只推失了贼。岑金心疑,细加查察,访知实情,把岑孝拷打了一顿,又要把岑维珍处治。岑维珍便道:“我虽是远族,却还姓岑,就得了岑家东西,也不为过。强如你在野坟里拾着个不知来历的孩子,当做亲儿,要把家私传与他!”岑金被他说破了这段隐情,明知是岑孝泄漏其事,十分恼恨,把二人告官追赃,倒费了些银子,赃又追不出,愤懑之极,怒气伤肝,遂致丧命。正是:
伯父为君含愤没,君今亦为愤所激。
君之受愤因远兄,伯之受愤是亲侄。
岑金死后,观保丧葬尽礼,把岑维珍与逆奴岑孝俱逐出不用,店中只留鱼君室一人。观保因对人说道:“我丈人鱼仲光,向常冤太叔翁鱼君室做贼。哪知冤他做贼的倒不曾做贼,倒是岑维珍做了贼!”自此岑维珍贼名一出,再没有人收用他。维珍怀恨,遂与岑孝两个在外边沸沸扬扬地传说:“岑观保是观音庵后野坟里拾的。”观保闻知,心中甚是猜疑,私问家中养娘和老妪,此语从何而来,养娘、老妪都只含含糊糊,不说明白。观保猜想不出,只得葫芦提过去了。
至十九岁春间,妻子采娘有孕,将欲分娩,又去唤一陰一娘娘来收生。此时一陰一娘娘已死了,她的媳妇传授了婆婆这行生理,叫做小一陰一娘娘。当日岑观保自黄昏以后遣人去唤他,直至天明才来。幸得采娘分娩颇迟,黄昏腹痛,挨到天明,方产下个儿子。
洗浴已过,留小一陰一娘娘吃酒。观保问道:“如何夜里来请你,直至天明才到。今幸分娩平安,不然,可不误了事么?”小一陰一娘娘道:“大官人休得见怪, 这有个缘故!” 观保道:“有什缘故?”小一陰一娘娘道:“十九年前七月十三之夜,找亡故的婆婆,收了一个鬼胎,得病而亡。为此如今夜间再不出来收生的。”观保道:“你婆婆如何收了鬼胎?”那小一陰一娘娘叠着两个指头,说出这件事来,真个可惊可骇!原来她婆婆老一陰一娘娘,自从被无赖奸骗之后,凡遇夜里有人来请他,更不独行,必要丈夫或儿子随去。是年七月十三之夜三更时分,忽有一青衣童子提灯而来,说是宇家小娘子要请你去收生。一陰一娘娘便同了丈夫,随着童子来到城西观音庵后一所小小的房屋里。只见一个丫鬟出来接住,吩咐童子陪着丈夫在外边坐,自己引着一陰一娘娘到卧房之内产妇床头,伏侍那产妇生下一个孩儿。洗过了浴,那小娘子脱下自己身上一件衣服,教把孩子裹了,又去枕边取出白银半锭,送与一陰一娘娘做谢仪。一陰一娘娘要讨条喜裙儿穿穿,小娘子便在床里取出一条旧裙与她穿了。丫鬟捧出酒肴,请一陰一娘娘吃。一陰一娘姐觉得东西有些泥土气,吃不多就住了。又见她房中只有一个丫鬟伏侍,外边也只有这个童子支持,问她:“官人在哪里?”都含糊不答。家中冷气逼人,一陰一娘娘心中疑忌,连忙谢别出门。走到半路,月光之下,看自己腰里束的那条裙竟是纸做的,吃了一惊,慌忙脱下。又去袖中取出那半锭银来看,却也是个纸锭。再仔细看时,裙儿锭儿都变成纸灰了。吓得浑身冷汗,跌倒在地。丈夫扶她归家,一病不起,不多几日便死了。正是:
前番既遇男装女,今番又遇鬼装人。
男扮女兮犹自可,鬼扮人兮却丧身。
是夜,她的丈夫等到天明,再往观音庵后访看,哪里有什么人家,只见一所坟墓,家边尚留下些血迹,但不见有什孩儿在那里!去问观音庵里和尚,方知这个坟墓是宇文周之女顺姐埋葬在内,想因生前有孕,故死后产儿,只不知所产儿哪里去了。
当下小一陰一娘娘把这段事情细述了一遍,观保听罢,目瞪口呆,寻思道:“我今年十九岁,她说十九年前,正合我的年庚。我是七月十三夜里生的,她说七月十三之夜,又合我的时辰。有人说我是坟墩里抱来的,莫非我就是顺姐所生。只不知父亲又是何人?”正在惊疑,只见伯祖母鱼氏在傍听了那小一陰一娘娘所言,忽然扑簌簌掉下泪来,观保惊问其故?鱼氏却把昔年岑玉与顺姐通情这段姻缘说知备细,又去取出顺姐当初写与岑玉这封字来看。观保一发惊讶,便再唤养娘和老妪来细问,务要讨个明白。二人料应隐瞒不过,只得从实说了。那时观保方才醒悟,抱住鱼氏哭道:“原来伯祖母就是我的祖母,亡故的叔叔,就是我的父亲!”鱼氏喜极而悲,也抱着观保而哭,卞氏见他祖母孙儿两下已先厮认,只得也把丈夫昔日梦中之语一一说明。大家欢诧,都道天使其然,依旧收养了岑家的骨血。鱼氏一向无子,今忽有孙。观保一向是假,今忽是真。正是:
母未嫁时学养子,学养在生养在死。
直待此儿更产儿,方知身出坟墩里。
岑观保重谢了小一陰一娘娘,随即使人报知宇文周家里。原来顺姐死后,宇文周知其为堕胎丧命,心甚忿怒,但不知奸夫是谁,只得罢了。因怪女儿不夫而孕,要把她尸首焚弃。其妻许氏不忍,故把她埋在观音庵后荒地上。如今宇文周已死了,没有儿子,只剩老妻许氏,家贫独守,甚是凄凉,闻知这消息,亦甚惊喜。岑观保拜认了外祖母,也迎养于家,就择日把岑玉的灵枢与顺姐合葬了。又感观音菩萨托梦显圣之奇,捐资修理庵院,又舍些银钱与庵中和尚,为香火之资。是年以后,观保又生一子,把来继了次房岑金之后。念卞氏养育之恩,原把她做母亲一般看待。正是:
人情使尽千般巧,天道原来巧更深。
好笑鱼仲光当初不肯把妹子配岑玉,谁知今日女儿仍做了岑玉的媳妇,可为亲戚势利之戒。岑金负了伯父的恩,不肯收管岑玉,谁知天教他收了岑玉的儿子,可为弟兄不睦之戒。诗云:“?在原”,以比兄在原之谊,断而不续者多矣。请以此续之,故名之曰《续在原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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