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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寸气在千般用,一日无常万事休。
可怜那小厮申儿,哭倒在地。刘公夫妇见他哭得悲切,也涕泪交流,扶起劝道:“方小官,死者不可复生,哭之无益,你且将息自己身子。”小厮双膝跪下,哭告道:“儿不幸,前年丧母,未能入土,故与父谋归原籍,求取些银两来殡葬。不想逢此大雪,路途艰楚。得遇恩人,赐以酒饭,留宿在家,以为万千之幸。谁料皇天不佑,父忽骤病,又蒙恩人延医服药,日夜看视,胜如骨肉。只指望痊愈之日,图报大恩,那知竟不能起,有负盛意。此间举目无亲,囊乏钱钞,衣棺之类,料不能办。欲求恩人借数尺之土,把父骸掩盖,儿情愿终身为奴仆,以偿大德,不识恩人肯见允否?”说罢,拜伏在地。刘公扶起道:“小官人休虑,这送终之事,都在于我,岂可把来藁葬?”小厮又哭拜道:“得求隙地埋骨,已出望外,岂敢复累恩人费心坏钞!此恩此德,教儿将何补报?”刘公道:“只是我平昔志愿,那望你的报偿?”当下忙忙的取了银子,便去买办衣衾棺木。唤两个土工来,收拾入殓过了。又备羹饭祭奠,焚化纸钱。那小厮悲恸,自不必说。就抬到屋后空地上,埋葬好了,又立一个牌额,上写“龙虎卫军士方勇之墓”。诸事停当,小厮向刘公夫妇拜谢。
过了两日,刘公对小厮道:“我欲要教你回去,访问亲族,来搬丧归乡,又恐怕你年纪幼小,不认得路途。你且暂住我家,俟有识熟的在此经过,托他带回故乡,然后徐图运柩回去。不知你的意下何如?”小厮跪下泣告道:“儿受公公如此大恩,地厚天高,未曾报得,岂敢言归?且恩人又无子嗣,儿虽不才,倘蒙不弃,收充奴仆,朝夕伏侍,少效一点孝心。万一恩人百年之后,亦堪为坟前拜扫之人。那时到京,敢回先母遗骨,同父骸葬于恩人墓道之侧,永守于此,这便是儿之心愿。”刘公夫妇大喜道:“若得你肯如此,乃天赐与我为嗣,岂有为奴仆之理!今后当以父子相称。”小厮道:“即蒙收留,即今日就拜了爹妈。”便掇两把椅儿居中放下,请老夫妇坐了,四双八拜,认为父子,遂改姓为刘。刘公又不忍没其本姓,就将方字为名,唤做刘方。自此日夜辛勤,帮家过活,奉侍刘公夫妇,极其尽礼孝敬。老夫妇也把他如亲生一般看待。有诗为证:
刘方非亲是亲,刘德无子有子。
小厮事死事生,老军虽死不死。
时光似箭,不觉刘方在刘公家里,已过了两个年头。时值深秋,大风大雨,下了半月有余。那运河内的水暴涨,有十来丈高下,犹如百拂汤一般,又紧又急。往来的船只,坏了无数。一日午后,刘方在店中收拾,只听得人声鼎沸。他只道什么火发,忙来观看,见岸上人捱挤不开,都望着河中,急走上前来看时,却是上流头一只大客船,被风打坏,淌将下来。船上之人,飘溺已去大半,余下的抱桅攀舵,呼号哀泣,口叫“救人”。那岸上看的人,虽然有救捞之念,只是风水利害,谁肯从井救人?眼盻盻看他一个个落水,口中只好叫句“可怜”而已。忽然一阵大风,把那船吹近岸旁。岸上人一齐喊声:“好了!”顷刻,挽挠钩子二十多张,一齐都下,搭住那船,救起十数多人,各自分头投店内。有一个少年,年纪不上二十,身上被挽钩摘伤几处,行走不动,倒在地下,气息将绝,尚紧紧抱住一只竹箱,不肯放舍。刘方在旁睹景伤情,触动了自己往年冬间之事,不觉流下泪来,想道:“此人之苦,正与我一般。我当时若没有刘公时,父子尸骸,不知归于何处矣!这人今日却便没人怜救了。且回去与爹好说知,救其性命。”急急转家,把上项事报知刘公夫妇,意欲扶他回家调养。刘公道:“此是阴德美事,为人正该如此。”刘妈妈道:“何不就同他来家?”刘方道:“未曾禀过爹妈,怎敢擅便?”
刘公道:“说那里话!我与你同去。”
父子二人,行至岸口,只见众人正围着那少年观看。刘公分开众人,捱身而入,叫道:“小官人,你挣扎着,我扶你到家去将息。”那少年睁眼看了一看,点点头儿。刘公同刘方向前搀扶,一个年幼力弱,一个老年衰迈,全不济事。旁边转过一个轩趷刺的后生道:“老人家闪开,待我来!”向前一抱,轻轻的就扶了起来。那后生在右,刘公在左,两边挟住胳膊便走。少年虽然说话不出,心下却甚明白,把嘴弩着竹箱。刘方道:“这箱子,待我与你驮去。”把来背在肩上,在前开路。众人闪在两边,让他们前行,随后便都跟来看。内中认得刘公的,便道:“还是刘长者有些义气。这个异乡落难之人,在此这一回,并没有个慈悲的,肯收留去,偏他一晓得了,便搀扶回家。这样人真个是世间少有,只可惜无个儿子,这也是天公没分晓!”又有道:“他虽没有亲儿,如今承继这刘方,甚是孝顺,比嫡亲的尤胜,这也算是天报他了。”
那不认得的,见他老夫妻自来搀扶,一个小厮与他驮了竹箱,就认做那少年的亲族。以后见士人纷纷传说,方才晓得,无不赞叹其义。还有没肚子的人,称量他那竹箱内有物无物,财多财少。此乃是人面相似,人心不同。不在话下。
且说刘公同那后生扶少年到家,向一间客房里放下。刘公叫声“劳动”,后生自去。刘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。刘妈妈连忙去取干衣,与他换下湿衣,然后扶在铺上。原来落水人吃不得热酒,刘公晓得这道数,教妈妈取酽酒略温一下,尽着少年痛饮。就取刘方的卧被,与他盖了。夜间,就教刘方伴他同卧。到次早,刘公进房来探问,那少年已觉健旺,连忙挣扎起来,要下床称谢。刘公急止住道:“莫要劳动,调养身子要紧!”那少年便向枕上叩头道:“小子乃垂死之人,得蒙公公救拨,实再生之父母。但不知公公尊姓?”刘公道:
“老拙姓刘。”少年道:“原来与小子同姓。”刘公道:“官人那里人氏?”少年答道:“小子刘奇,山东张秋人氏。二年前,随父三考在京,不幸遇了时疫,数日之内,父母俱丧,无力扶柩还乡,只得将来火化。”指着竹箱道:“奉此骸骨归葬,不想又遭此大难,自分必死。天幸得遇恩人,救我之命。只是行李俱失,一无所有,将何报答大恩?”刘公道:“官人差矣!
不忍之心,人皆有之。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若说报答,就是为利了,岂是老汉的本念?”刘奇见说,愈加感激。将息了两日,便能起身,向刘公夫妇叩头泣谢。那刘奇为人温柔俊雅,礼貌甚恭。刘公夫妇十分爱他,早晚好酒好食管待。刘奇见如此殷勤,心上好生不安,欲要辞归,怎奈钩伤之处,溃烂成疮,步履不便;身边又无盘费,不能行动,只得权且住下。正是:
不恋故乡生处好,爱恩深处便为家。
却说刘方与刘奇,年貌相仿,情投契合,各把生平患难细说。二人因念出处相同,遂结拜为兄弟,友爱如嫡亲一般。
一日,刘奇对刘方道:“贤弟如此青年美质,何不习些书史?”
刘方答道:“小弟甚有此志,只是无人教导。”刘奇道:“不瞒贤弟说,我自幼攻书,博通今古,指望致身青云,不幸先人弃后,无心于此,贤弟肯读书时,寻些书本来,待我指引便了。”刘方道:“若得如此,乃弟之幸也。”连忙对刘公说知。
刘公见说是个饱学之士,肯教刘方读书,分外欢喜,即便去买许多书籍。刘奇罄心指教,那刘方颖悟过人,一诵即解。日里在店中看管,夜间挑灯而读,不过数月,经书词翰,无不精通。
且说刘奇在刘公家中,住有半年,彼此相敬相爱,胜如骨肉。虽然依傍得所,只是终日坐食,心有不安。此时疮口久愈,思想要回故土,来对刘公道:“多蒙公公夫妇厚恩,救活残喘,又搅扰半年,大恩大德,非口舌可谢。今欲暂辞公公,负先人骸骨归葬。服阕之后,当图报效。”刘公道:“此乃官人的教心,怎好阻挡,但不知几时起行?”刘奇道:“今日告过公公,明早就行。”刘公道:“既如此,待我去觅个便船与你。”刘奇道:“水路风波险恶,且乏盘缠,还从陆路行罢。”刘公道:“陆路脚力之费,数倍于舟,且又劳碌。”刘奇道:“小子不用脚力,只是步行。”刘公道:“你身子怯弱,如何走得远路?”刘奇道:“公公,常言道的好:‘有银用银,无银用力。’小子这样穷人,还怕得什么辛苦?”刘公想了一想道:“这也易处。”便叫妈妈整备酒肴,与刘奇送行。饮至中间,刘公泣道:“老拙与官人萍水相逢,叙首半年,恩同骨肉,实是不忍分离。但官人送尊人入土,乃人子大事,故不好强留。只是自今一别,不知后日可能得再见了?”说罢,歔欷不胜。刘妈妈与刘方,尽皆泪下。刘奇也泣道:“小子此行,实非得已。俟服一满,即星夜驰来奉候,幸勿过悲。”刘公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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