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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地白驹

作者:周洛阳杜景说更新时间:2025-08-19 01:46:57

天地白驹小说全文番外_周洛阳杜景说天地白驹,  《天地白驹》作者:非天夜翔  文案:  天地众生无一停驻,万物川流不息。  一生如白驹过隙,忽然而已。  内容标签: 幻想空间  搜索关键字:主角:周洛阳、杜景 ┃ 配角: ┃ 其它:  一句话简介:任时光匆匆流去第一卷?过去第1章 未来  他曾经以为能与一个人白头到老,但事实证明,不谙世事时的感情,就像拆迁建筑墙面上的涂鸦,随着风吹雨打日渐消退。几个月后再去看时,那堵墙不在了,留下一堆砖瓦。再过数年,连墙根都被铲得干干净净。  周洛阳快步下楼,抖开缠成一团乱麻的耳机线,在居民楼底下住户扔出来的、满是灰尘的破镜子前对着整理了下衬衣,拨了下头发,推出自行车跨上,戴上耳机。  九月七日,艳阳高照,夕阳灿烂,初秋时灼热的气浪一刹那朝他涌来,无数高楼大厦前,在玻璃墙面此起彼伏的反光中,宛市犹如某个支离破碎的梦境里,一个偌大的激光囚笼。  周洛阳随着节奏哼着歌,一顿一顿,在红绿灯路口处停下,踩着音乐节拍,定位目的地餐厅,于下班高峰的人群中像条倔强的鱼,逆流而上,出发往二环赴约。  “好好发挥,”电话那头传来介绍人的声音,“别再开什么不合时宜的玩笑了。”  周洛阳按着车把,无奈道:“知道了,不就吃个饭么,怎么你比我还着急?”  电话里说:“我这是让你快点想办法还我钱。”  周洛阳在路边停下自行车,拧开矿泉水,笑道:“小爷我像是欠钱不还的人么?到了,回头再说,挂了。”  来宛市后的半年后,周洛阳把该处理的事处理了,欠债偿还了一部分,向朋友借了一笔钱,在三环近二环处租了套房。他把爷爷剩下的遗产清点后,搬了过去,设法在大城市里立足,养活自己与弟弟。  12号包间……相亲对象是个男老板,周洛阳检查手机,敲了几下门,听见包间里头一个稳健的声音道:“进。”  周洛阳进了包间,朝那男人笑了笑,对方正在打电话,示意周洛阳先坐,稍等。  男人有四十来岁了,正朝电话里交代公事,周洛阳又看了眼手机,从介绍人临时发来的“补充消息交代”里得知,这人是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板。事业有成却是个gay,想找个合适的男性爱人,与他共度人生……  什么意思?周洛阳心道,我又不是来相亲的,我是找合伙人!  “你好,周洛阳。”那中年男人说,“我叫余健强。”  来都来了,周洛阳只好点头,一路骑车过来,汗水湿了白衬衣,现出白皙不分明的肌肉轮廓,被包间里空调一吹,顿时有点冷得打颤。余健强眼里带着深沉的笑意,不住打量他,似乎对他的长相比较满意,看得周洛阳有点不自在。  “今天挺热,”余健强说道,“走路来的?”  周洛阳正想回答,余健强却又来了电话,只得摆手让他坐着,又递来菜单示意先点菜,起身到一旁接电话去了。  周洛阳眼里看着菜单,耳中却在注意听余健强聊电话,大致是招标、拿地的问题。  “真不好意思。”余健强挂了又一个电话,解释道,“想拿一块地,刚好明天就招标会了。”  周洛阳忙点头,对方工作想必很忙,这个时候还来赴约,足见对自己的重视或者说,对介绍人的重视。  “听说你刚来本市?”余健强将电话调了静音,“找工作了么?”  “没有。”周洛阳把菜单递回去,说,“您随便,我吃什么都行,回来半年,忙着搬家和处理家里事情了。”  “学什么的?”  “机械工程。”  “本地人吧?”  “唔……爷爷是本地的,去世后家里没人了。”周洛阳如是说,“爸妈早就不在,带着弟弟过活。”  “还有弟弟?”余健强有点意外,这倒没听介绍人说,笑道,“与你一样的帅气吧?”  “比我好看。”周洛阳又笑了起来,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,说,“刚满十六,准备念高一。”  余健强缓缓点头,说:“打算找什么工作?本科生工作现在不算好找……”  周洛阳说:“我是硕士。”  “哟。”余健强再次惊讶了点。上菜时,周洛阳说:“本来想接手爷爷的店,不过这些年里经营得一般,欠下了不少钱,只能先关了再想办法,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再开张吧。”  余健强同情地点头,说:“什么店?”  “钟表、古董。”周洛阳想了想,答道。  “欠了多少?”  “六百多万。”  一问一答,周洛阳的语气十分轻松,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,余健强拿出一瓶红酒,周洛阳忙起身,上前接过,由自己来倒酒。余健强看着这小孩,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。  “能喝么?能喝的话陪我喝点。”  周洛阳没有问他是否自己开车,想来也有司机或是找代驾,点点头,倒了酒。  余健强说:“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还在跟我大哥学做生意。道上的大哥,我是白手起家,人生也算得上一波三折吧……”  喝了点红酒后,周洛阳感觉到余健强身上的几分匪气,不太合适,或者说今天来赴宴,他就没有抱多大希望。介绍人的意思他也懂,余健强能解决他目前最迫切的经济问题,协助他撑过这段最艰难的时间。  之后呢?周洛阳也说不好。  酒意上脸,余健强先是滔滔不绝,朝周洛阳大谈了一番自己是怎么白手起家的,就像面试一般,盘问了周洛阳不少问题,问得最多的,是他将来如何打算,最后点了支烟,在包间里云雾缭绕,拈着烟,翘着中指遥点了下周洛阳。  “大哥我就开门见山一点,”余健强说,“我做人就是这样,说得不好听,小弟你可别见怪。”  周洛阳咳了几声,勉强笑道:“怎么会?”  余健强说:“你现在应该挺缺钱吧?”  周洛阳认真答道:“嗯,下个月的生活费还不知道从哪儿来呢。”  余健强:“脚踏实地,别再想你爷爷留下的店了,认真找份工作才是正经事。”  周洛阳点点头,余健强说:“你们读书人都傲气,这么说不知道合适不合适,我看你第一眼就觉得你挺精神,笑笑的,人也是个善良人,不知社会凶险。”  周洛阳:“呃……”  余健强:“知道你不好意思开口,我来提吧,一个月给你一万二,你去租个房子,空了我来找你,一周两到三次……”  周洛阳:“唔……”  周洛阳心想,这意思看来是想用每月一万二的价格来包养我了,怎么找合伙找到一半,变成相亲了?回去得揍介绍人一顿。  但他涵养还是很好,没有起身就走。  想了半天,周洛阳情真意切地说:“哥哥,那我是做攻还是做受呢?”  余健强:“……”  “做受的话,”周洛阳为难道,“这一个月一万二,好像有点少啊。”  余健强拿钱羞辱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,周洛阳还是第一个朝他还价的,当场就被噎住了,愣了几秒后忽然大笑起来,笑过后道:“你这小子有点意思。”  周洛阳又假装好奇道:“不知道现在的行情是什么?我记得去年本科生被包养,一个月也有两万啊。”  余健强笑吟吟打量周洛阳,脸上已有少许醉意,说:“行,漫天要价,落地还钱,那你说多少?”  周洛阳正色说:“我可是硕士生,再怎么也得加个四千吧。”  余健强看出周洛阳在嘲讽自己了,却没有生气,云淡风轻地说:“那就一万六,你回去考虑下?”  周洛阳从对方提出“一万二”的时候就知道今天的见面是浪费时间了,但本着礼貌,还是笑了笑,没说什么,只是忍不住又隐约叹了口气。  余健强叫人来结账,再给司机打电话,准备走人了,临走前又好胜心发作,在这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嘲讽的笑容面前,怒气不得宣泄,忍不住又说了句。  “要钱,就自己挣,”余健强轻描淡写地说,“与你非亲非故,这世上不会有人来替你还钱,何况你也没到这品相。”  “正在挣,不劳费心了,东西还没吃完,余总不打包吗?”周洛阳笑道,“太浪费了吧,完全可以带回家喂狗的,白手起家的奥义是什么?就是开源节流,对吧?”  余健强:“……”  余健强不知为何,有点想动手打他。  “余总,改天见!”  周洛阳没有给他这个机会,而是拉开包厢门,走了出去。  然则就在这一刻,外头同时进来了一个人,周洛阳猝不及防,一步刹不住,猛地撞在了他的身上。  一个肤色白皙、身材高挑修长的男人,拿着结账后的发票,递给余健强。  周洛阳马上道歉,退后半步,与那男助理对视,一瞬间愣住了。  “帮他打一下包回家喂狗,再送他回去。”余健强甚至不看周洛阳,朝那男助理吩咐道,从他俩身边扬长而去。  剩下包间内的小小世界,一片寂静。  男人穿着一身笔挺西装,戴着墨镜,站在包间门口,脸庞瘦削,眉毛犹如浓黑,脸上带着一道触目惊心的疤,从脸颊横过鼻梁,犹如在高挺英气的鼻梁上被人斩了一刀般。  那道疤在包厢的灯光下,显得尤其清晰。  “打包?”男人深沉的声音道。  “杜景?!”周洛阳当场震惊了,喃喃道,“怎么是你?”  周洛阳不受控制地朝那助理走了半步,想抬手拉他,或是拍拍他,手一抬起来,却又停下了动作。男人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,毕竟自己的脸,标志性实在太强了,否认也没有多大意义。  服务生进来给菜打包,周洛阳与杜景就这么面对面站着,时光仿佛在他们身前凝固了。  接着,周洛阳想伸手去摘杜景的墨镜,杜景却见他抬手,自己率先摘了下来。  “你是那家伙的助理?”周洛阳已经傻了,上下打量杜景,说,“不至于吧!”  杜景没有回答,视线别过周洛阳的双眼,看着服务生给菜打包。  “养狗了?”杜景忽然问。  周洛阳没有回答,说道:“退学以后,就再也没有你的消息了,这些年你都去了哪儿?”  杜景接过打包的纸袋,戴上墨镜,率先推门出去,周洛阳快步追了上去,一时心中涌起无数往事,看着杜景的背影,那些往事犹如碎片般,在华灯初上的街前又一瞬间涌了出来。  “车停在什么地方?”杜景说。  “找个地方喝两杯?”周洛阳道。  两人重逢后都在自说自话,直到此刻,杜景才终于正式回答了周洛阳。  “不去,有事。”  杜景站在路边,把打包的纸袋递给周洛阳,周洛阳却不接,说:“扔了吧。”  “留个联系方式?”周洛阳又问。  杜景没有回答,周洛阳也没再追问,五年前他就知道,对付这家伙,不能用寻常的办法。  “那我走了。”周洛阳改口说,“我希望我们,还有机会能再见。”  周洛阳走向自己停车的地方,只找不到他的自行车,再三确认后,他只好接受现实自行车应该是被偷了。  杜景在一侧沉默地看着周洛阳找车,片刻后,说道:“余总让我送你回去。”  周洛阳道:“不用,我扫个共享单车。”  杜景却已掏出了手机,说:“地址。”  周洛阳站了一会儿,报了地址,杜景用软件叫车。  周洛阳看了一眼,杜景的左手手腕上,戴着一根橡皮筋。  他伸出手,要去扯那根橡皮筋,杜景却不易察觉地避过少许,不让他碰到自己。  晚上的宛市尤其闷热,两人站在路边,周洛阳衬衣已经汗湿透了,他转眼看着一身西服的杜景,说:“热不?热就把外套脱了。”  杜景没有回答。  “这些年里过得怎么样?”周洛阳又问,“还戴着?病好点了?”  “听你的话,试着治病去了,”杜景答道:“没的治,治不好了。”  周洛阳眉头微拧着看杜景,叹了口气,捋了下头发,今天发生的一切全部加在一起,都比不上与杜景重逢而来得突然。  “上我家坐坐?”周洛阳又说。  杜景还是不说话,周洛阳在脑海中搜寻无数记忆,杜景的病一阵一阵的,这个反应像极了念书时他们在寝室里吵架的时光那时杜景说的是“别和我说话,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就好了”。  但此时此刻,周洛阳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,怎能什么都不说?  “我……”周洛阳再三考虑,终于道,“杜景……”  车来了,杜景拉开车门,周洛阳先坐进车里,他本以为杜景会跟着上车,毕竟先前他说的是“送你回家”,没想到杜景却替他把车门关了。第2章 过去  入夜,窗外下起了雨,雨声打在出租屋阳台的铁皮顶棚上当当作响。  十六岁的弟弟乐遥还在客厅看电视,周洛阳开门进来时,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挂钟。  “回来这么早吗?”乐遥满怀希望地问道,“谈得怎么样?”  “还行。”周洛阳没有告诉弟弟相亲的饭局,下午只简单地交代,出去谈生意合作,顺利的话,古董店不久后就能重开。  他走上前去,从轮椅上抱起弟弟乐遥,解释道:“比较顺利,对方说,回去再考虑下。”  乐遥示意他看茶几上铺着的几张纸,答道:“给你做的资料都没带。”  “脑子里都记得。”周洛阳笑道,横抱着弟弟,进了浴室。  租来的房子浴室很小,所幸至少有个破旧的浴缸,周洛阳拉上浴帘,在浴缸里铺好一次性塑料纸。  “自己洗吗?”  “嗯。”  周洛阳于是搬了张椅子,守在浴帘外出神,等弟弟洗澡。  “今天有人给家里打电话了。”乐遥在浴帘里说。  “什么?”周洛阳忽然警觉起来,心想是催他还钱的吗?这么快就找到家里了?  乐遥答道:“接起来以后没声音。”  周洛阳嗯了声,说:“下次直接挂了,多半是推销。”  乐遥说:“学校给我发了邮件,问我还需要什么东西。”  周洛阳答道:“晚上我去回复。”  乐遥咳了几声,不小心呛了点水,周洛阳便拉开浴帘,帮他洗头。水面上现出他孱弱的肩膀与手臂,以及周洛阳略锁着的眉头、担忧的五官倒影。  乐遥已经十六岁了,因为残疾,较之同龄人更瘦小,终日在家待着,也显得更白皙,一米七的个子,只有九十三斤。  半身不遂的病患在国内生活,不像在国外般便利。有时周洛阳甚至在发愁,让他回国念书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。  当初考虑到,较之生活的便利,也许有家人陪伴,对小弟来说才是最迫切的,毕竟现在他们已经是彼此唯一的家人了而更重要的一点是,经济情况不允许。父亲留下的遗产,付不起弟弟在国外念书的学费,而周洛阳眼下,则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。  “不顺利吗?”乐遥忽然说。  “什么?”周洛阳与杜景重逢以后,始终有点走神,与弟弟对视的一刻,明白到自己的心事都写在了脸上,是以笑了笑,解释道,“没有。”  乐遥说:“爸爸以前说,与人合伙就像结婚一样,觉得不合适就别勉强,应当还有别的机会吧?”  周洛阳明白乐遥所想,解释道:“不是因为合伙,只是怕你去上学不方便。习惯你在身边,突然去上学,总觉得空落落的。”  乐遥嗯了声,说道:“老师们都很热心,我能照顾好自己的,何况我总要学会独立生活。”  周洛阳没有接这句话,脱了上衣,将浑身湿透的弟弟抱起来,放到椅子上为他擦身,换上睡衣,说道:“店里的事你别担心,有眉目了,明天我没事,带你出门玩去,回来以后,还没在市里逛过呢。”  乐遥点了头,撑着床边,从轮椅吃力地挪到床上去,周洛阳则自己进浴室收拾,洗澡。  热水顺着他的头顶洒落,在他肩背不明显的肌肉线条上汇聚,顺着腰间深邃的线条流淌而下,浴室里的落地镜蒙着一层白茫茫的雾。  周洛阳擦了几下镜子,凝视镜中的自己,湿透的头发挡在眉眼前,与五年之前仿佛毫无改变。再想起猝不及防所见的杜景。  “我叫杜景,‘休伤生杜景死惊开’的‘杜景’。”  周洛阳自言自语道。 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,就像他与杜景认识的第一天。  那天暴雨倾盆,台风几乎要将宿舍楼刮倒,周洛阳独自来到这陌生城市报到时,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。  他卷着一阵水汽撞进了寝室,里头一个高大的人影当即上前,帮他把门关上,窗门在暴风下疯狂作响,随着那人将门一关,世界终于安静下来。  “窗关不住,”那男人说,“穿堂风会吹开。”  周洛阳松了口气,说:“今年台风太厉害了。”  “我第一次碰上台风,”男人随口道,“刮一整天了。”  周洛阳倚在写字桌前,狼狈不堪,全身都在往下滴着水,与这男人对视,一眼瞥见了他鼻梁前横过的,那道深邃的疤。  长得很帅,如果没有这疤痕的话。周洛阳心想。  继而视线转向他的双眼,彼此稍一点头。  接下来的数年生活,就要与这个人共同度过。  “周洛阳,”周洛阳自我介绍道,“‘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’的洛阳。”  “杜景,”那男人也自我介绍道,“‘休生伤杜景死惊开’的杜景。”  周洛阳闻言十分惊讶,又侧头看了杜景一眼,笑了笑。杜景没有太热情,拉开椅子,依旧坐在书桌前,戴上耳机,只当他不存在。  果然是个安静的人……周洛阳简单收拾东西,背对杜景,脱了t恤后,忍不住回头看了杜景一眼,只见杜景正在低头看一本书,表情是冷漠的,在这冷漠中,眉眼之下的那道伤痕尤其显眼。  周洛阳爷爷的一位老朋友是本校的教授,来报到前周洛阳给他打过电话,教授的研究生弟子问他对寝室和室友有没有什么特别要求,周洛阳的回答是:脾气好,安静,互不干扰就行。  于是系里把他分到了听瀑楼603。后来周洛阳才知道,听瀑楼的学生寝室不多,大部分都是教职工子女,或是有特别要求、特别招呼的人。  换句话说,杜景在分配寝室时,也是找了家里关系的。  听瀑楼的环境很好很安静,可这也太安静了点,宿舍里一片死寂,窗外唯有风雨声,看来室友是个脾气相对比较孤僻的人。  周洛阳洗过澡,擦干净头发,看见弟弟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,便为他盖好被子,关了灯。  想起与杜景最先认识那天,周洛阳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脸上的伤痕,其次则是这个室友十分沉默。  可惜了,周洛阳觉得如果杜景没有这道疤,凭他的身材与长相,足够上时装杂志封面。从前是,现在当然也是。  在包间里骤然再见杜景时,周洛阳差点以为他已从自己的生命里就这么彻底消失了。  可为什么他会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?这些年里,他都经历了些什么?  周洛阳从冰箱里拿了盒酸奶,叹了口气,插进吸管,喝着回了房间,往床上一躺。  匆匆见面,又匆匆离别,杜景甚至没有给他留一个联系方式。周洛阳知道杜景一定还在生他的气,也在生他自己的气,这场气,足足生了三年。  时间对别人而言可以解决一切问题,但对杜景来说不会。  他的病是不是更重了?  周洛阳在黑暗里的床上翻来覆去,脑海中尽是今天杜景的模样,他似乎比三年前又长高了点,也变得瘦了。  初次见面时,他们就像两个客气的陌生人,周洛阳甚至未来得及与他熟悉,数日后,军训开始了。  杜景念自动化,周洛阳念机械,两人不在一个连队,不过周洛阳偶尔会隔着操场看到他穿着军装,个头最高,站最后一排的就是。休息时周洛阳朝他挥手,吹口哨示意,杜景有时朝他看过来,却没有任何回应,只远远地看他一眼。  周洛阳注意到,杜景与他们班上的人几乎不说话,休息时也冷淡地独自坐在一旁发呆。  “喝可乐吗?”周洛阳走过去,递给他。  杜景于是冷漠地点点头,接了过去,看了眼手里可乐,忽然掏出盒烟来,递给周洛阳。  “你怎么知道我抽烟?”周洛阳十分惊讶。  “你身上有烟味。”杜景说。  周洛阳起初以为杜景是不想与自己交朋友,所以从来不说话,然而后来通过军训,他发现杜景对旁人比对自己更沉默,也更冷漠,于是猜想他天性就是这般,反而与他周洛阳的话还多点,于是也不放在心上了。  周洛阳自己的朋友倒是很多,缘因他阳光开朗,为人又随和,很快就与班上同学熟稔起来。  但他还是关心着这名室友的,毕竟他们将在一起度过很长一段时间。  军训时的某日,周洛阳班上解散以后,他看见自动化三班还在操场上晒太阳,唯独不见杜景,便有点奇怪。  于是他到食堂打了去暑茶,到杜景连队的寝室去,问过指导员。  “你是他朋友?”指导员问。  “室友。”周洛阳猜想杜景也许是中暑了,说道,“我来看看他。”  “周洛阳,”指导员说,“住603的,我知道你。”  周洛阳:“?”  周洛阳有那么一点点奇怪,杜景班上的指导员怎么会知道自己?因为看过寝室名单?也许安排他俩在一起住时,指导员便注意到了他?  但他没有多问,指导员告诉他寝室号,周洛阳便敲了下门,里头杜景没说话,周洛阳便推门进去。  那是个双人间,杜景坐在靠里的一张铺上,身体与脸都躲藏在阴影里,正低头吃药。  “没事吧?”周洛阳问。  杜景明显地被吓了一跳,眼神里带着不安,周洛阳问:“中暑了?我看你没去训练,给你带了凉茶。”  “谢谢。”杜景马上恢复了一向的镇定,将药盒揣进衣兜里。  周洛阳有点疑惑,方才无意中看见杜景药盒里装的是白色的药片,药盒有许多格,显然是按天服用的。  他生病了?  周洛阳环顾四周,坐在另一张床上,岔开话题,笑道:“你这寝室比我们的好,我们十二个人住一间,军训还有双人房住?”  “指导员的铺位。”杜景答道。  “暑气太重了吗?”周洛阳随意地问道,“不舒服?午饭吃了没有?”  杜景点了点头,周洛阳拧开保温杯,给他倒了点凉茶。  “太苦了。”杜景紧皱起眉头,周洛阳却笑了起来。  指导员也进来了,说道:“不出去逛吗?去吧,带你朋友走走。”  杜景便拿起迷彩帽,示意周洛阳跟着自己,离开寝室到小卖部后面去闲逛,这个营区后面就是女生营,周洛阳还从没来过。两人一前一后,也不说话,及至到了小巷里,杜景忽然说:“去隔壁班上?”  周洛阳一怔,说:“什么?”  “好几个女孩在说你,”杜景问,“把你带过去,让她们看看。”  “别闹!”周洛阳顿时大笑起来,说,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  “无意中听见的。”杜景说。  “你还偷听别人说话?”周洛阳说,“没想到你也挺八卦。”  杜景答道:“我只认识你,听见你名字时就注意上了,烟抽完了?再给你买一包吧。”  周洛阳拿出杜景给他买的烟,说:“还没拆呢,给你。”  杜景摆摆手,周洛阳有点意外:“你不抽烟还买烟做什么?”  “这烟包装好看,”杜景望向一侧,答道,“看见就随手买了。”  周洛阳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理由。  周洛阳正在小卖部前的巷子里抽烟,偶尔有班上同学过来,朝他们吹口哨,周洛阳便笑着打招呼,人来来去去,每个人都奇怪地看一眼杜景,杜景则望向别处,始终不与人朝向。  “喂,有人偷拍你呢。”周洛阳班上的男生赶紧动下他,周洛阳便笑着转头。  他头发乱糟糟的,把烟往一旁藏了下,免得影响形象,孰料杜景侧头一看,却马上把头转过去,不想让人拍到自己的正脸。  巷子尽头只听见人声在笑,周洛阳想认真看时,偷拍他的人已经走了,连模样也没看见。  “男的女的?”  “没看清楚,拍周洛阳的吧?”  “拍你们的。”周洛阳已经和班上男生混得很熟了,一本正经地说道。  “拍你的。”  “拍你的!”  众人开始抢周洛阳的可乐,周洛阳便交了出去,一瓶可乐传了一圈,回来时剩下个空瓶子。  杜景却沉默地走了,周洛阳随手把瓶子扔了,跟在杜景身后。  “你回去吧。”杜景转头说,眯起眼在阳光下打量周洛阳。  周洛阳说:“回去也是闲着,陪陪你?”  杜景说:“我不用陪。”  周洛阳发现了,自己无论聊什么,杜景都能很快地把天给聊死,也许正因如此,杜景才没交到朋友。  “还没加你联系方式呢。”周洛阳忽然想起一事,掏出手机,心想也许加个微信,在微信上聊天,情况会好一点?毕竟有些人现实里不爱说话,在通讯软件上会好很多。  “我手机摔了。”杜景也掏出手机,给周洛阳看,屏幕整个碎了,机体就像被砸过一般,扭曲变形。  周洛阳震惊了,说:“怎么摔的?能摔成这样?”  “没注意从楼上滑了下去,”杜景说,“集合的时候又被踩了一脚。”  周洛阳试了几下,手机开不了机,说:“军训完回去陪你买个新的。”  杜景点了点头,这时间集合哨响了,周洛阳便朝他挥挥手,快步跑回连队去。  过后,周洛阳忍不住托班上人,朝自动化的打听了下,得到的答案与他想的一样。  杜景相当不合群,从来不与人主动说话,于是大家也不主动与他打招呼。  “因为自卑吧?”帮忙打听的人朝周洛阳说,“破相破得有点严重,总感觉他的眼神有点不对。”  “哪里不对了,”周洛阳认真道,“我可不觉得有哪里不对。”  “听说他是这一届,高考分数最高的,”帮忙打听的人说,“数学考了满分。”  周洛阳:“……”  军训结束那天,各系在食堂聚餐喝酒,分了许多桌,周洛阳那桌正兴高采烈地说着话,开着玩笑,忽然一下全都静了,所有人一起看着周洛阳背后。  周洛阳后知后觉,转头,只见杜景站着,手里拿着他的水瓶。  “我室友。”周洛阳朝众人介绍道,“杜景,一起吃饭?坐这儿?”  周洛阳先前见杜景在自动化班上很不合群,心想也许机械这边逗比多点,能与他聊上几句。  “还你水瓶。”杜景把水瓶递给周洛阳,接着压低帽檐,转身走了。  “你要不要换个寝室?”玩得好的朋友这时候朝周洛阳低声说,“这家伙感觉也太阴沉了,要住四年呢,谁能保证,万一为了什么小事儿吵架,可别闹出什么……”  周洛阳马上制止了那些“谢室友不杀之恩”的流言八卦。  而且他从未觉得杜景的眼神阴沉,说不出缘由,仿佛源于某种天生的直觉。那不是仇恨的眼神,而是孤独。  那是一种很深的孤独流露出对整个世界的屈服的孤独。  高中时,周洛阳因为喜欢研究动物,在动物园里打过一段时间的暑期工,而杜景的双眼,总让他想起被关在笼子里、供人观赏的动物。  后来,他才慢慢知道,杜景只是不想无意中伤害了别人。  五年后,周洛阳在黑暗里辗转反侧,最后停下了动作。  只要在一个城市里,有心找,一定能找到人。周洛阳如是想,继而在这寂静的夜中睡着了。第3章 过去  一场大雨下过,天气顿时凉快了不少。  周洛阳换上兜帽运动服,跑出小区,沿着街道一路跑过红绿灯,看见路边遛狗的大妈,以及摇尾巴晃头的狗们,觉得确实有必要养只宠物,可以代替他在家陪伴乐遥。  有时候与动物打交道,比与人打交道快乐多了。  跑完十公里,周洛阳买好早餐,回家开门,忽然听见弟弟的笑声。  推门进去,映入眼帘的是坐在沙发上的杜景,与周乐遥正对着聊天。  周洛阳:“………………”  “你回来啦。”乐遥一身睡衣,朝兄长看了眼。  杜景也一瞥周洛阳,说道:“跑步去了?什么时候作息变得这么健康?”  周洛阳放下早餐,实在大出他的意料,说道:“你……”  杜景随意道:“昨天叫车时,你给我地址了。”  乐遥笑着看兄长,周洛阳不想在弟弟面前表现得太明显,便介绍道:“是我念本科的室友,昨天无意碰上,没想到今天招呼也没打就来了。”  乐遥笑道:“他说了,你们真是老天安排的缘分。”  杜景认真道:“什么叫招呼也没打?昨晚上,明明让我来喝茶。”  “明明是谁?”周洛阳说,“我不是明明,明明邀请你,你要去明明家。”  乐遥又笑了起来,周洛阳说:“洗漱没有?”  乐遥推着轮椅去洗手间,周洛阳要跟着,乐遥便道:“我自己来吧。”  周洛阳知道他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是自己的负累,便也由得他。  一时间,他与杜景对视,许多年未经历的、复杂而微妙的情绪,又在他们身前翻涌起来。  “你居然还有个弟弟。”杜景手里拿着墨镜,翻来覆去地玩着,从墨镜的反光曲面上端详自己的面容,以及鼻梁上的那道伤痕。  周洛阳嘴角微微翘着,说道:“他不太喜欢见人,也不愿意交朋友,和你一样,所以我很少提起他。”  杜景看了周洛阳一眼,那眼里有点愧疚,看得周洛阳忽然有点心疼。  “昨晚没睡?又失眠了?”周洛阳打量杜景,发现他身上穿的与昨夜见面时一样,似乎没换过衣服。  杜景不自然地收起墨镜,说道:“还是这么了解我。”  两人相对沉默。  杜景忽然说:“别和余健强混在一起,这人有点危险。”  周洛阳短暂地一怔,还在脑海中搜寻着余健强是谁,昨天一面之缘,回家早就被他抛到了脑后,那点小小的嘲讽,周洛阳甚至不把它当一回事。  周洛阳本想解释几句,但转念一想,还是懒得再多说,轻描淡写地嗯了声。  杜景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眉头挑衅般地稍稍一扬,意思是让他坦白交代。  周洛阳猜测杜景还不知道自己去见余健强的原因,不耐烦地说:“起初只是想着生意上的合作。”  杜景于是问:“缺钱吗?缺多少?”  “不需要你的帮助。”周洛阳说。  杜景说:“我也没钱,随口问问。”  周洛阳深吸一口气,说:“三年没见了,咱们就非要这么说话吗?”  杜景的脸色忽然一变,马上改口道:“对不起,我只是一时太高兴了,没控制住自己情绪。”  “高兴什么?”周洛阳心里正烦,刺了他一句,“看见我走投无路,所以很高兴?”  杜景于是改口道:“你需要多少钱?我手上还有些。”  周洛阳没说话,杜景解释道:“能与你重逢很高兴。”  周洛阳说道:“昨晚连话也不想和我多说,今天倒是高兴了。”  这时候洗手间传来水声,周洛阳很想揍他一顿。  但他向来不是会责备人的性格,而当他看见杜景那熟悉的眼神时,心又倏然软了。  “吃早餐吧,”周洛阳说,“你吃了吗?”  杜景说:“你们吃,不用管我。”  周洛阳没想到杜景会来,只买了两份早餐,却道:“我在外头吃过了,你吃吧。”说着又压低声音,焦虑地交代道:“别在乐遥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。”  杜景不置可否,坐到餐桌前,拆开纸袋,拿出咖啡喝了口,周洛阳把弟弟的轮椅推到餐桌前,径自进去洗澡。  “想重开你爷爷的店?”杜景等周洛阳出来,又问。  周洛阳眉头皱着,一瞥弟弟,知道一定是乐遥说的。  乐遥只顾着低头吃早饭,闻言朝哥哥笑笑。  “待会儿我陪你去仓库吧,”杜景说,“我开了车。”  “不去。”周洛阳擦着头发出来,上身篮球背心,下身短裤,拖鞋声响,说道,“今天有安排。”  他半裸露的肩膀依旧白皙,就与当年念大学时一般,似乎毫无改变。  “哥哥,我正想睡会儿,”乐遥说,“起太早了,你去吧,工作要紧。”  哪有什么工作?周洛阳很想这么回答,破仓库里剩不了多少值钱东西,古董都被亲戚们瓜分完了,书与废纸倒是很多,除了几幅字画,剩下的只能称斤卖给废品回收站,而下个月的伙食费,从哪来还不知道,只好拿信用卡去拆东墙补西墙地套点钱度过难关。  投出去的简历,也没有回复。  杜景又朝周洛阳一扬眉,示意走?  周洛阳最终无奈点头,他还有许多话想与杜景说,毕竟他在他的心里,还是很有分量的,不,曾经有一段时间,他甚至觉得杜景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。  如果后来没有那场变故的话。  “他是你很好的朋友吗?”乐遥问道。  出门前,周洛阳在客厅里穿鞋,杜景已经下楼开车去了。  “是的,”周洛阳说,“很好很好的朋友。”  乐遥说:“可你从来没说起过他。”  周洛阳说:“因为中间发生了一些事……他和你有一点像,所以我总是不愿回想,你如果想知道的话,我可以……”  乐遥说:“不,我不是好奇……只是……嗯……没什么,你去吧。”  “只是什么?”周洛阳眉头微微皱了起来。  乐遥有点伤感地笑了笑,说道:“他在知道你从来没向我说起过他时,似乎有点难受。”  “因为他是个渣男。”周洛阳一本正经地说。  乐遥说:“怎么能这么说人家。”  周洛阳说:“有的男生,不只是对爱情渣;对待朋友,也有很渣的。走了,待会儿给你电话。”说着摸了摸乐遥的头。  “这些年里你究竟去了哪里?”周洛阳取了外套下楼,看见门口停的奥迪,没有半点意外,拉开车门,轻车熟路地坐进了副驾驶座。  “说了去治病,”杜景戴上墨镜,说道,“没治好,不想来见你。”  “哎,杜景。”周洛阳终于说道。  杜景:“?”  杜景随之转头,在墨镜后注视着周洛阳。  紧接着,周洛阳挥出了重重的一拳,当场揍在杜景帅气的侧脸上,那一拳伴随着沉闷的声响,将杜景的墨镜揍得飞了出去,撞在内车窗上。  杜景:“……”  车里一阵沉默,周洛阳抖了下手腕,心想你这家伙骨头有够硬的。  “神清气爽。”周洛阳乐道,“走?”  杜景的嘴角被揍出少许血来,周洛阳从车前抽了张纸巾,说道:“擦下。”  杜景漫不经心地擦了下,看了眼纸巾上的血,点了点头,把墨镜放好,打方向盘,掉头,出了小区。  “这些年里,到底去了哪?我最后问一次,我的耐心是有限的。”  “不骗你,真的治病去了,你这……”  “怎么?”  “没什么,你这拳真够狠的。”杜景开着车答道,嘴里还带着一阵血腥味。  周洛阳看着车窗外的景色,杜景又问:“需要多少钱?”  “我不知道。”周洛阳有点迷茫地答道,“乐遥都告诉你了?”  杜景滑了下固定在方向盘边上的手机,示意周洛阳看,上面是他的银行账户,说道:“需要多少,你自己转过去用。”  上面有六十多万,周洛阳看了眼,拿过来,给自己转了三千块钱,又让杜景转头,杜景看了眼,解锁面部识别。  “都拿去吧。”杜景说。  周洛阳想了想,答道:“需要的时候,我会开口。”  周洛阳看杜景的私人银行账户a,顺手查他的消费记录,杜景看也不看自己的手机,仿佛这行为理所当然。  “我替你赎回这个,”周洛阳说,“换个理财产品。”  “随便,”杜景轻松地说,“钱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。”  周洛阳忽然停顿,说道:“你不可能是余健强的助理。”  杜景:“还是这么聪明,但为什么不可能是?”  周洛阳:“你不缺钱,没必要去挣这薪水。”  杜景:“人总要有份工作,这话是你说的。何况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有钱?我已经和家里断绝关系,好几年没朝父母要过一分钱了。”  “那么你也没必要去当助理。”周洛阳被杜景说得有点疑神疑鬼起来,恰好这时手机来了电话,他便按了免提。  “杜景?”那边是个男人的声音,“正找你呢,跑哪儿去了?”  杜景说:“没空,不去了,替我请个假。”  周洛阳说:“他马上就去。”  周洛阳开口时,杜景马上脸色微变,那边听到周洛阳的声音,忽然有点诧异,说道:“你是谁?”  杜景无奈道:“回来了,等我二十分钟。”  说毕杜景把车开快了点,在十字路口转弯,开上高架,去了另一条路。  “慢点开。”周洛阳说。  杜景没吭声,在一栋楼前停车,看周洛阳,意思是“和我一起上去?”。  周洛阳摆摆手,低头玩手机,杜景便关上车门,却没熄火,手机也没拿,快步进了大厦里。  周洛阳看着杜景的背影,转念,有点奇怪这栋楼看上去有些年代了,且应该不是余健强的公司地址。  他看了眼定位,没有显示,连个楼名都没有。第4章 未来  周洛阳在车上调整了坐姿,随手翻了下挡光板后面,以及所有的视线可及之处。杜景的车里装饰十分朴素,连个公仔也不挂,看上去不像他自己的车,或许是余健强给他开的?  余健强是gay,会不会在某个程度上看上了杜景?但根据他的相亲类型也即自己推断,这地产老板理应不喜欢杜景这种类型的。  他是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?周洛阳实在不能想象杜景当人助理的情形,在一贯对他形成的印象中,周洛阳总觉得他也许会做份别的工作。可是做什么呢?他也说不出来。杜景是个不能被困住的人,周洛阳总觉得,总有一天,他将离开钢筋水泥的樊笼,回到那个属于他的世界里去。  至于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,周洛阳自己也说不清。  他还记得与杜景彼此相熟起来,花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,也许因为杜景服用的药引起了他的兴趣,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这室友很孤独,于是多多少少生出点救世主的责任感,希望走进他的内心。  五年前的秋天,军训结束,回到寝室后,周洛阳打着赤膊,朝杜景提议,是不是得给寝室做个大扫除?  杜景对周洛阳的提议没有任何意见,只是单纯地点头,戴着耳机起身,周洛阳说:“你去接一桶水吧。”  杜景就接水去了,周洛阳回到寝室后实在有点矛盾,一方面他希望与杜景交交朋友,多说几句话,否则寝室里这么死气沉沉的氛围总有点不对。另一方面,理性又在不停地告诉他,每个人都需要互相尊重,强行交朋友是不行的。  杜景个头高,周洛阳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,便站着开始擦风扇。趁着这时,周洛阳看了眼杜景带到学校来的家当东西很少,一个电子书阅读器,一个ac笔记本。三双篮球鞋,价格不菲。  “我帮你把衣服挂上?”周洛阳抬头问道。  杜景看了眼周洛阳,点了点头。  周洛阳便光明正大地打开杜景的衣柜,里头两身休闲装,几件杂乱的运动服。  “我也有这件。”周洛阳看了眼其中一件t恤,说道。  杜景听见了,点了点头,始终不说话。  周洛阳拿出一个蓝牙音箱,说:“听的什么?一起听吧?”  “选你平时听的。”杜景终于说了一句话。  “我想听你的。”周洛阳拿着蓝牙音箱,过去匹配了杜景的电脑,听见那前奏时有点意外。  “《stan》。”周洛阳说。  “你也喜欢?”杜景也有点意外。  “我喜欢他的副歌。”周洛阳笑着说,感觉到也许打开了交谈的契机。  杜景擦完电风扇,从椅子上跳下来,说:“我第一次听到他们的歌,是在我妈和我后爸的婚车上,那天很热,我还记得婚礼司仪是个很胖的男人。他们在婚礼现场试音,放了张黑胶,我过去问这是谁的歌,他说‘ee’。”  周洛阳:“………………”  周洛阳没想到一个歌手能让杜景突然说出这么多话,只能点头,什么也回答不出来。  杜景从玻璃窗的倒影里看着他,说:“那天的花开得挺好,全是红玫瑰,但天气热得人汗流浃背,那年我六岁,我妈让我穿西装,我很讨厌,衬衣领子太紧,快把我勒死了……”  “是……是的。”周洛阳忽然觉得,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考速度,说道,“应该是特别定做的吧。”  “对。”杜景说,“和我爸闹翻以后,她就嫁给了一个很有钱的、在马德里做葡萄酒生意的西班牙人,那家伙有两个儿子,智商不是太高,我觉得是因为夫妻俩都喜欢抽大麻,生出来的小孩显得有点智障。虽然他们看我,应当也觉得我是个智障。”  周洛阳:“……”  “你看我像智障吗?”杜景说。  周洛阳: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”  周洛阳笑了起来,杜景又开始自言自语,说道:“你英文说得怎么样?”  “还……还行。”周洛阳有点不知所措。  “西班牙语会说么?”杜景问。  周洛阳答道:“不会。”  杜景说:“西班牙语很好学,比法语好学,在他们的家庭里生活的那段时间,我很快就学会了,不过我假装不会,听他们在饭桌上议论我,挺有意思。”  周洛阳终于找到了插入话的空当,说道:“所以你决定回国念书了?”  “不完全是,也因为另一件事。”杜景想了想,又说,“我想学点理科的东西,他们希望我当律师,做金融,或者去当政客,和我性格不合。”  周洛阳嗯了声,说:“你……抹布是不是该洗下了?”  杜景用一面抹布擦了许多东西,已经黑了,看得出是从来不做家务的,闻言想了想,点了点头,周洛阳便笑了起来,但杜景没有笑,只是从玻璃倒影里看着周洛阳。  “我可以借本书看吗?”杜景注视周洛阳的书架。  “当然。”周洛阳爽快地说,“想看什么?”  他拿下一本杜拉斯的《情人》递给他,杜景便接了过去,随手翻了翻。  “咱们去吃饭吧?”周洛阳满意地打量焕然一新的寝室,说,“出去逛逛?反正也快放假了,我觉得咱们该买个洗衣机。”  军训结束后,随之而来的,就是国庆假期,接下来有很长一段的时间,他们可以慢慢了解。  “你回家吗?”周洛阳又问。  杜景说:“不回,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?”  周洛阳先是一怔,再打量寝室,说:“有吗?什么事?”  杜景仿佛又恢复了先前那冷漠的表情,打开衣柜,换了衣服,示意走吧。  周洛阳说:“我忘了什么吗?”  “没有。”杜景说,“去哪里?走。”  忽然间周洛阳察觉到了,杜景是不是有一点精神上的障碍?因为从他问出“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”这句话之后,就开始沉默了。  如果说打开门,离开寝室,走上街后他就会再度恢复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,似乎也不对。毕竟一瞬间的转变是发生在寝室里的,那时他们还没有决定去哪儿。  但总之,杜景开始沉默了,一整个傍晚,一句话也不说,周洛阳尝试着与他搭几句话,在吃饭时说道:“出学校去逛逛?”  杜景只是麻木地点了下头,除此之外,大部分时候看着餐厅的落地窗外发呆。  离开校区后是个植物园,穿过植物园后就是偌大的西湖,临近国庆,游客已渐渐地多了起来。  周洛阳说:“你是第一次来杭州吗?”  杜景嗯了声。  周洛阳说:“我也是第一次来,我……”  周洛阳本想问他家乡在哪里,但明显地感觉到他不想说话,便索性不再多问,两人之间保持了默契。  一顿饭结束,杜景掏出信用卡要结账,才说了句“我来吧”。  周洛阳不缺钱,但他大致摸到杜景的脾气了,便没有与他抢单,简单地答道:“好。”  杜景买过单,周洛阳又开始逛街,两人一前一后,偶尔在橱窗前停一会儿,直到周洛阳进了苹果店,杜景才忽然道:“你要买?”  “不是说陪你买个新手机吗?”周洛阳说,“你的已经没法用了吧?”  那一刻他感觉到杜景身上低沉的气压倏然舒展开了。  “你还记得。”杜景说。  周洛阳有点奇怪,甚至哭笑不得,说道:“当然,没有手机用,不会很难受吗?你觉得新出的这款怎么样?”  周洛阳用的是新机,杜景那台已经是一年前的了,他站在桌前,让杜景拿着手机,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,说:“你的手大,用ax版刚好一只手握住,要不要考虑这个?”  杜景的手指修长,指节分明,相当漂亮。  杜景点了点头,没有犹豫,刷卡买了。  “我想去办张新卡,”杜景又说,“有不用身份证就能办的号么?”  周洛阳笑道:“你是海归的间谍吗?”  杜景在踏出苹果店时,话又变多了,说道:“我不想让我继父知道我的电话号码,太烦人了。”  周洛阳想了想,说:“用我身份证给你办个新号吧。”  于是那天晚上,杜景用周洛阳的身份证,办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电话号码,在电话簿上存了第一个人的联系方式:洛阳。  但回到寝室后,杜景坐在书桌前,面朝手机,陷入了思考,眉头微微皱着,似乎有什么烦恼。  “怎么了?”周洛阳说。  “我想注册一个新的苹果id,”杜景说,“但我必须先下一个vn软件,才能注册新邮箱。”  “你可以先用我的。”周洛阳说,并把自己的苹果id写在一张小纸条上,递给杜景。  接着,杜景重新申请了一个微信号,用于联系。  周洛阳那时还不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,很长一段时间后,回想起往事,才感觉到那个晚上,对杜景而言,应该代表了他的新生。  停车场里,杜景拉开车门,坐了进来,周洛阳身上盖着运动外套,蜷在副驾驶位上,侧头注视他,杜景的嘴角还带着被他一拳揍过的轻微红肿。  杜景把其中一杯咖啡递给周洛阳。  “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。”周洛阳冷冷道。  杜景松了下衬衣领子,说:“勒得太死,快透不过气来了。”  说着他翻出药盒,倒出几颗白的、红的药片,看也不看便拍进嘴里,用咖啡送服下去。  “昨晚睡了多久?”周洛阳说。  “没睡。”杜景答道。  “那还喝咖啡?!”周洛阳说,“不要命了!”  杜景说:“只喝一口。”  周洛阳问:“这是余健强的公司?”  杜景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给周洛阳看:【车里有监控】。  周洛阳只得不问了,说:“找个地方睡会儿吧,这些年里失眠有减轻吗?”  “没有,”杜景说,“比以前更严重了。”  周洛阳:“吃的药也比以前多了。”  杜景看了眼手机,知道周洛阳没有看他的设备,只要他不在的时候,周洛阳从来不乱翻,与从前一样,想翻的时候,只会当着他的面翻。  杜景也很坦荡,没什么不能见人的至少对他与周洛阳的关系来说如此。  “家里没有留给你现金?”杜景问。  “没有。”周洛阳答道,“欠下不少债务,爷爷的遗嘱立了给我,债务也一起继承了。值钱东西早在他去世前,就被我姑、我叔叔他们瓜分完了,现在去的仓库里只剩一点破烂。”  杜景又说:“你爸爸呢?他不管?”  “死了。”周洛阳答道,“前年年底,在羽田机场的路上出了车祸,乐遥就是因为这场车祸,落下的半身不遂。”  “对不起,”杜景说,“本想说你变了不少。”  “没关系,碰上这么多事,总会有所改变的。”周洛阳轻松地说,“无论发生什么,日子总要过,人来人往,天地众生无一停驻,万物川流不息。”  杜景:“赫拉克利特。”  车在鼓楼斜街前停下,这一片是宛市的老城区,奥迪在狭隘的平房巷外掉头极其艰难,就像游进了大量盘结海藻区的一尾鲨鱼,路边人还不停按老式自行车的铃铛,叮叮作响,从车窗外望进来,好奇杜景,也好奇杜景脸上那道疤。  杜景现在已经不太在意旁人的眼神了,别人看他脸上的伤痕,他就光明磊落地让人看,只有英俊的脸上,那冷漠的表情是倨傲的。  周洛阳掏出钥匙,打开一扇破败的木门,“吱呀”一声推开。  这是爷爷生前名下所有的一间小平房,据说是祖先留下来的,位于鼓楼斜街七十三号,四十年前就再没人住过,十年前用以堆放古董店里淘汰下来,或是修不好的杂物。  平房约六十方,房顶上悬着一盏电灯,周洛阳关上门,拉了下灯绳。昏暗灯光下,全是柜子与箱子,靠墙的架上堆着大量的旧书与纸张,几卷被虫蛀坏的画。角落里有张弹簧床,床上铺着空调被,墙上挂着积灰的唐卡。  杜景走到后门处,那里被水泥封上了,窗子则钉上了木板,从缝隙外投入秋日的天光,卷起的尘埃犹如从古老文明的光阴罅隙中,照进来的光柱。  “只有这些,”周洛阳站在房子中央,想了想,说,“估不了价。”  “估过?”杜景走到一张老式桌子前,拉开抽屉,里面是几块没有表带的表盘,压着二十年前的《参考消息》。  周洛阳:“自己估的,从小就与古董打交道,心里总归清楚。唯一值钱的就只有这套房,五六百万吧,但也得等拆迁补偿,拆迁的可能性很低……”  鼓楼斜街是古建筑保护片区,其后是个很大的湖,临湖一侧已改造成了商业街,开满了奶茶店、特产商店、文创小铺,就像全国各地都有的古镇文化。但往里走个三四百米,便是无人问津的危房小巷,租不出去,政府也不敢来拆。  “……况且涉及到祖先的产业,”周洛阳说,“我也不想卖。”  杜景拿出一块表盘,对着窗外照进来的天光端详。  这块表非常奇特,它没有时、分、秒针,圆形的表盘上只有三块方形金属片,各自错开三十度叠在一起,彼此交错,形成薄薄的十二角型。内圈是一天的十二小时刻度,中圈则是一个月相周期对应的天数。  最外围,则是万年历的时间圈环刻度。  杜景拿高表盘,看了一会儿,显然被它复杂的机械感吸引住了。  “怎么看时间?”杜景问。  “方形的一个角上,有一枚泪滴形的蓝宝石,”周洛阳说,“要对着阳光看才能看见,蓝宝石指的方向就是时间刻度,瑞士的工艺,我试着修了下,不太能走。”  杜景说:“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表,很漂亮。”  周洛阳说:“没有名字,也没有批次,应该是个限量版的吧,很多年前的产品了,喜欢就拿走。或者换个?有枚迪通拿你要吗?”  周洛阳打开角落里的小保险柜,里面有两块表,扔给杜景一块,让他试试。  杜景试着放在手腕上,摇摇头,还给了周洛阳。  “你会修保险柜吗?”杜景坐在床边上,试着调手里那块奇特的表,忽然问。  周洛阳:“?”  周洛阳没明白过来,片刻后说:“需要设计图。”  杜景看了眼周洛阳家的保险柜,与余健强办公室里的有点像,随手一指。周洛阳便起身翻东西,杜景又说:“老式库布尼,1973年产。”  周洛阳的这个保险柜也是库布尼转盘式,只是批次不一样,设计上也作了更改。  “73年的?”周洛阳说,“看见实物说不定可以,你要做什么?”  周洛阳怀疑地看着杜景,心里充满了疑惑。  杜景摇摇头,说道:“没什么。”  周洛阳说:“我记得好像还有它的手册。”  数十年前俄罗斯的保险柜很畅销,说明书里也附带了在忘记密码的情况下如何复位的办法,只是相当复杂。周洛阳找到一本发黄的手册,批次不同,原理却应当大同小异。  “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周洛阳疑惑地说。  “我有点累。”杜景忽然道。  “睡会儿吧。”周洛阳让杜景到弹簧床上去,杜景皮鞋也没脱,朝里头挪了点,留出一个空位。周洛阳也与他并肩,在床上躺了下来,开始翻手册。  杜景还在看手里那块表,说:“几点了?”  “十点。”周洛阳翻着说明书,一瞥杜景,“别弄了,已经彻底坏了,修不好,留着当纪念吧。”  杜景调了下表盘,发出一声轻响,但在设定日期时却被卡住了,转了几下,这块表有点生涩,他不敢太用力拧,怕拧坏了。  表盘上的日期停在昨天:九月七日。  也是他们在分别近三年后,再次重逢的那天。  一声机械的轻响,杜景不知道无意中动了什么地方,停摆许多年的这块表,再次开始走动。  “修好了,”杜景给周洛阳看,“怎么奖励我?”  周洛阳:“……”  “你只是把发条针拉出来又插回去,反复了几次而已吧!”周洛阳哭笑不得道。  周洛阳看了眼杜景,见他还像小孩儿一般,执着地弄那块表,便从他手里取走,说道:“别玩了,睡会儿。”  “两个小时后叫我,”杜景说,“一起吃午饭去。”  杜景于是稍稍侧过身,闭上双眼,露出了疲惫的表情。  周洛阳给两人盖上被子,继续翻看保险箱的说明书,说明书上又是俄文,看得他头晕脑涨,于是随手将书扔到床下,也睡着了。  十一点四十五:  杜景忽然睁眼,从西裤的裤兜里摸出正在振动的手机,接了电话,放到耳畔。  “景哥,”那边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,说道,“你在哪里?”  杜景轻轻起身,眉目间带着刚睡醒的焦躁,低声道:“说。”  “余健强死了。”那边压低声音。  “昨晚半夜,他在工地跳楼了!你没看新闻?半小时前爆出来的!”  杜景脸色瞬间一变,拿了西服外套推门出去。  而这时候,周洛阳还在熟睡。  杜景绕到小巷后,换了蓝牙耳机,年轻人还在耳机里说:“你昨晚那个点在什么地方?有没有不在场证明?”  杜景没有回答,只听耳机里那人又飞快地说:“公安正在到处找人,他所有的助理都要被带走协助调查,你先找个地方躲一会儿,别被……”  杜景来到离车不远的巷子尽头,看见两名刑警正在拍他的车牌,停下脚步,转身从原路回去。  十一点五十五:  杜景正要走进商业街时,三名刑警,一前两后迎了上来。  “同志,请你跟我们走一趟。”为首那人出示工作证。  杜景稍稍抬手,手里抓着外套,刑警为他摘下耳机,简单搜了下他的身,没有铐他,把他带上了警车。  十一点五十八:  仓库内,熟睡的周洛阳枕畔,被杜景动过的表,蓝色泪滴指向罗马数字“十二”。  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……  十二点整。  三块方形金属盘走过了十二小时的轮回,归位重叠。时针,分针,秒针叠在一起,发出一声很低很低的轻响,犹如发条舒展开,持续响起的水流声。  指针停在正午十二点。  周洛阳的手机闹钟响了起来,备注事项:下午六点,合伙人饭局,余健强。第5章 现在  十二点整,杜景从警车里被带了出来。  但就在跨出车,站定的那一刻,他蓦然发现,车并非停在派出所门口,而是回到了余健强的公司楼下大门前。  杜景:“?”  杜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,载他前来的警车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,变成了余健强的黑色座驾,自己站在副驾驶座车门外。  杜景:“???”  杜景连着四十八小时没有睡觉,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。背后司机摇下车窗,说:“你给老板打个电话吧,待会儿路上说不定还有点堵,让他早点出发。”  杜景摸出电话,茫然地看了眼,眉头皱起,电话尚未拨出去,余健强却已下楼了。  “不坐这辆。”余健强轻松地吹了声口哨,小步下台阶,说,“杜景,你开我的奔驰。”  车钥匙飞过来,杜景抬手接住,像见了鬼一般地看着余健强,思绪混乱无比。  余健强:“?”  杜景:“……”  与此同时,周洛阳打了个呵欠,从弹簧床上坐起,挠了挠头。  杜景呢?周洛阳下意识地看看四周,怎么又不声不响地消失了?这家伙能不能打个招呼?正想朝他发条消息问问,却发现没加上他的联系方式,连电话号码也不知道。  周洛阳认真地看着手机,思考要不要在门上给他留张纸条,朋友却来了电话。  “哟,宝贝。下午记得去谈你的合伙,别忘了。”  周洛阳在巷后扫了共享单车推出来:“怎么还有?饶了我吧!昨天刚相过。”  “说好的么不是?是个做房地产的,四十来岁,姓余,反正你也闲着,去看看吧。”  “我告诉你,昨天和那姓余的吃过饭,你猜我碰上谁了……”  周洛阳:“?”  周洛阳忽然发现不对了。  电话还在继续:“哦?昨晚也去了?姓余的有钱人这么多?”  周洛阳一脚踩着踏板,停在红绿灯前,没有说话,打开支付宝,颀长手指扫了下,寻找他的转账记录没有。  按掉手机,再按开,最后一刻,他的视线停在手机锁屏上的日期上:九月七日,星期五。  怎么回事?周洛阳心想。  “碰上谁了?”  “没什么。”周洛阳茫然答道,“那我挂了?”  “记得去,五点我再提醒你一次。”  “知道了。”周洛阳果断答道,“不会忘的。”  余健强今天的日程安排得很满,午饭后约了银行经理喝茶,谈贷款延期。下午见律师两个小时,商量如何解决一起经济纠纷,接下来四点四十五去剪头发,晚上还在朋友的介绍下,安排了一场相亲,对象是个二十来岁的大男生。  是的,同性恋。  余健强终于决定直面性向,放纵一把,毕竟这段时间里,压力实在太大了,本来推动上市的董事会助理不明不白就死了,还死于一场无法对外公布的情杀,公司看似欣欣向荣,却随时面临着资金链断裂的危险。房地产企业的规模铺得太大,股东们对他早有不满。  一旦他被投票逐出董事会,公司启动重组程序,他就会失去眼前所拥有的一切,如今的他,看似风光无限,实则站在了悬崖边上。  但余健强向来是个勇敢的人,凭自己双手得到的一切,谁也不能夺走,他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,只是在这之前,他需要爱情与性的刺激,来让自己暂时忘记诸多烦心事。  只是今天他忽然感觉,杜景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。  这名助理来到他的身边,已有两个月了,这家伙话不多,还很忠诚,余健强对他很满意。不知道为什么,今天杜景一直在倒后镜里看他。  “怎么?”余健强问。  杜景别过目光,说:“老板这头发剪得好,显年轻,很帅。”  余健强笑笑没说话,他对自己的容貌还是有自信的,年过四十,身材尚保养得很好,有腹肌有胸肌又有钱,正是男人一生中最有魅力的时候。  杜景拉开车门时,想的却是余健强十一个小时后,躺在工地上,血肉模糊的尸体。他跟着余健强进了预约好的包间,让人上好茶水。  “时间到了你就下班吧。”余健强说,“让小伍过来,接我回去。”  杜景点了点头,回到餐厅大堂内,发消息给司机。  五点五十,周洛阳推开门,进了餐厅。  杜景:“……”  周洛阳短暂停步,带着茫然的目光打量四周,没有发现坐在隐蔽角落里的杜景。最后进了12号包间。  杜景又等了将近二十分钟,直到司机来了,将车钥匙给他,便起身,走到包间外,守在门口,稍稍侧过耳朵,听见包间里,余健强与周洛阳传来的对话。  “二十七年前,他们都去读高中的年纪……”余健强说。  周洛阳说:“余总还在收废品?”  余健强:“………………”  “你怎么知道?”余健强说。  周洛阳今天整个人已彻底傻了,中午十二点,自己在仓库里醒来,而杜景消失不见后,他就经历了一次,彻头彻尾、一模一样的同一天!  也即是说,他重活过了一次九月七日。  骑车经过一样的红绿灯,接到了一样的电话,周乐遥在家里上网,网页都一模一样!周洛阳开始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极度的怀疑,就像一个电子游戏,突然回档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!  他来到与昨天一样的餐厅,再一次见到了余健强。这是怎么回事?我的人生崩塌了!  但周洛阳把情绪控制得很好,一路上他反复怀疑,这是不是传说中被叫作“既视感”的东西?大脑时而会欺骗人,在来到某些既定的场景时,脑垂体会分泌出特定的激素组合,来让他产生“我曾经到过这个地方”抑或“这件事曾经发生过”的熟悉感。  于是,周洛阳用了一个最简单直接的办法来进行实验。  既视感的涌现只对已成事实发挥作用,却无法影响未来。换句话说,如果周洛阳根据这万物重演的轨迹,说中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,便足可证明,九月七日的一切,是真实发生过的!  可万一证实了呢?周洛阳的内心涌起一股恐惧,这实在是太诡异了!他不太敢测试,甚至强迫自己不要多想。奈何这种自我催眠是没用的,来见面的路上,周洛阳作了无数次心理建设,终于下定决心,拿余健强作为他的实验对象。  就在余健强露出那表情时,周洛阳却比他更害怕,这证明自己猜对了。  不是幻觉,也不是既视感。  这一天已经发生过一次了!  我的妈……周洛阳心想,我回到一天之前的过去了?  “后来你在一个废品收购站做了一年,认识了一位道上的大哥,跟着他出来,做点倒卖生意。再后来,大哥生病,去美国看病,家里人都跟着出国去了,你接手了大哥的生意。”  余健强:“……”  “你结过一次婚,有个儿子,后来离婚了,你儿子和我差不多年纪,却不爱说话。你怀疑他也是同性恋,你以前偶尔会看看小电影,怀疑他用你的手机时,已经发现了,可他什么也没说,大家互相假装不知道。”  余健强: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”  周洛阳根据余健强的表情,一边暗自判断,一边将他说过的话重新扒了个光,毕竟在上一个二十四小时,这全是余健强喝了酒之后,告诉他的话。  然而对余健强而言,最大的震惊并非来自于周洛阳对自己的了如指掌,而是这背后的目的!  “你查过我?”余健强的声音变了。  周洛阳心中波涛汹涌,表情却波澜不惊,喝了口茶,轻描淡写地说:“我会看相,祖传的。查你的资料,还能查到你心里想的事情么?”  余健强略张着嘴,酒也不喝了,怔怔看着周洛阳。  “你……这些看相能看得出来?!”余健强说。  周洛阳几乎可以完全确定了,但与此同时,他却忽略了另一个问题他顾着确认过去,没想到把余健强给吓得不轻。幸而他脑子转得飞快,马上忠诚地切换到了给自己编的这个人设里,忽然觉得还挺好玩的。他挪过去一个位置,又说:“来,我给你看看手相?”  余健强下意识地伸出手,递给周洛阳,周洛阳又假装热心地看他的掌纹,实则什么都没看出来,说道:“你看这条线,就预示了你会有一个儿子……”  余健强: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”  周洛阳开始发挥他满嘴跑火车的能力,心想要怎么尽快结束这场对话,给自己一点空当时间思考。  余健强却忽然改变主意,握住周洛阳的手,说道:“看不出来你年纪这么小,却是个活神仙!”  周洛阳:“呃……”  余健强一句“活神仙”,倏然就暴露了他的本性,马上追问道:“我问你,我正在烦恼的这件事,最近会不会有结果?”  周洛阳抽回手,深呼吸,继而朝余健强摆手,并莫测高深地笑了笑。  余健强的表情瞬间变得凝重起来。  周洛阳说:“我只能看过去,还没学会看未来,爷爷不愿意教给我。”  “您的……祖父呢?”余健强追问道。  “已经去世了。”周洛阳又开始胡编了,说道,“说说过去的事没什么,预测未来,泄露天机,可是会招来麻烦的。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,不是么?您就看开点吧。”  余健强嘴角不住抽搐,两人沉默对视。  周洛阳对那包月的一万二并无太大兴趣,说道:“那……咱们今天就这样?”  “活神仙”充满了潇洒气质,骑着自行车来,骑着自行车走,满桌的菜一动不动,仿佛意不在相亲,目的只是在于给予余健强人生的指点,帮助他走出困境。  “听说你开了个古董店?”  周洛阳终于想起了上一次见面时的本意,是找个愿意与他一起经营、一起打拼的合伙人。不过他对余健强并无太大兴趣,他们不是一路人。  接下来他想做的是,到餐厅门外去,找个隐蔽的地方等杜景出现,按道理说,杜景不久后就会进来,再将余健强送出去。  “你缺钱不?”余健强掏出手机,说,“听说你在开店,需要启动资金,缺口多少?”同时间,余健强已打起了别的主意:不管这小子是真的会看相,还是个只知道察言观色的神棍,以后都能派上用场。与生意对手合作时,能将他带在身边,为自己提供意见。  “不用,”周洛阳笑道,“不缺,我这就走了,晚上还有点事。”  “换个联系方式,有需要哥哥的时候,随时说一声。”余健强正要加周洛阳,周洛阳却拿出笔,在餐巾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与名字。  “有缘再会。”周洛阳笑着说,推开包厢门,与杜景撞了个正着。  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,在满是雨水与狂风的宿舍里。  犹如两枚拖着不朽能量的量子,在茫茫宿命与因果的安排之下,固执地飞向彼此,呼啸着穿过了无涯的时空;跨越了浩瀚的宇宙。带着湮灭前的所有能量,爆发出毁天灭地的震荡,化作一枚炽热的、全新的恒星,于黑暗的世界里释放出灿烂的光芒。  “小杜,送一下周先生。”余健强说。  华灯初上,满街霓虹,咖啡店里的落地玻璃前,周洛阳还有点恍惚,疑神疑鬼地打量杜景,他也重复经历了九月七日这一天么?还是说,他与余健强一样,都只是自己时间回环的冒险里的,一名路人?  “也帮我看看?”杜景摊开左手,放在周洛阳面前,“感情线、生命线各代表什么?”  “这些年里,你去了哪里?”周洛阳选择了这么一句话来进行开场。  “不是告诉过你了?”杜景面无表情地答道,“治病去了。”  周洛阳:“!!!”  “你也记得!”周洛阳马上抓住杜景的手指,震惊道,“不是只有我一个人,经历了同一……”  “嘘。”杜景皱眉,左手任凭周洛阳握着,右手食指竖在唇前,示意周洛阳别激动。  “你……我……”周洛阳放开杜景的手,端详他,低声而急促地说,“我起初以为我在做梦,中午醒来时,你上哪儿去了?这一天我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了……”  杜景侧头,望向落地窗外,从倒影里注视着周洛阳的双眼,答道:“我在清醒状态下发现自己回到了二十四小时前,这不是幻觉。”  说着,他转过头,再与周洛阳对视,脸色十分凝重。  “你为什么要与余健强说这些?”杜景道,“怎么不先给我打电话?只要一个电话,就全清楚了。”  周洛阳反问道:“我哪里知道你号码?你告诉我了?”  “昨天怎么不存?”  “存了就记得住吗?你记得住我电话号码?”  杜景报出了周洛阳的电话,于是周洛阳输了一局。  “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?”周洛阳不甘心地开始反击。  杜景:“我以为这件事只发生在我的身上,我不敢尝试,怕把你吓着。我还查了转账记录。”杜景的第一个确认方式,就是去查昨天转给周洛阳的那笔钱,发现转账消失的时候,他就知道不是幻觉了。  周洛阳说:“我也查了,可我还是不能确定。”  杜景反问:“为什么不相信自己?”  “记忆是会欺骗人的!”周洛阳想起来了,伸手道,“手机。”  “号码记得存。”杜景冷冷道,“没有下一次了。”  凶谁呢你?周洛阳心想。  周洛阳把手机怼到杜景面前,解锁,重新转账,恰好手机来了电话,显示“余总”。周洛阳看也不看,随手一划,把余健强打给杜景的电话挂了。  杜景始终注视着周洛阳的一举一动,说道:“你不该朝余健强说那些无谓的话,你引起他的疑心了,他怀疑有人在查他。”  “哦?”周洛阳说,“他还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么?他能把我怎么?”  “他不会把你怎么,但九个小时以后,半夜四点,他会从二十七楼上跳下来。”杜景冷漠地答道。第6章 现在  夜十点半,车在余健强公司的地下车库停下:  “我们该不会被困在同一天里了吧。”  周洛阳想起看过的,有关时间回环的电影,突如其来地一阵恐惧。  杜景已经接近连续四十八小时没有睡觉了,却依旧很精神,答道:“这一天还没有过去。”  周洛阳:“为什么只有你和我?”  直到现在,周洛阳还充满了震惊与疑惑,仿佛在做一场梦。  “不知道。”杜景简明扼要地回答了他。  周洛阳忽然拉住了杜景的手,怀疑地看着他,杜景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他想说的话:  你是真的吗?  他们彼此已有太多的默契,哪怕分别数年,这种默契也并未因时间而减少半分。  “是的,”杜景沉声道,“我认为这一切都是真的,至少现在,你我真实存在。”  “可是为什么……”周洛阳有太多的疑惑未解。  杜景带着他进了电梯,抬眼看天花板上的监控:“超自然力量?这很重要?能不能回去再慢慢研究?”  周洛阳哭笑不得,说:“现在呢?要做什么去?”  电梯楼层数字不断变化,杜景答道:“回公司,取个东西。”  周洛阳说:“如果你确认余健强会去自杀,现在难道不是先陪你老板,好好开导开导……”  杜景:“离开仓库后,我第一时间成为了嫌疑人,他们怀疑我把他从楼上推了下去。”  周洛阳:“……”  周洛阳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,杜景到底在从事什么职业?三年未见,他从再出现的一刻,便带着满身的谜团,没有任何交代。  杜景掏出工卡,在总经办楼层刷了下,轻车熟路,径直进了公司。  “我没有不在场证明。”杜景说,“本来想去给你买份午饭,刚出来就被刑警带上车了,下车的时候,不知道为什么,时间突然就回到了二十四小时以前。”  周洛阳:“他自杀的时候你在做什么?”  杜景没有回答,领着周洛阳经过工位,说:“走这边,这是监控死角。”  周洛阳终于忍不住了,逼问他:“你到底在做什么工作?!你不可能是余健强的助理!”  杜景依旧没有回答,让周洛阳坐在一张椅子上,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文件夹,说:“这是我的办公桌,在这等,我去开他办公室的门,别胡乱走动。”  周洛阳说:“先回答我的问题,否则我这就走了,乐遥还在家里等我回去帮他洗澡。”  杜景刚走出几步,周洛阳便站起来,说道:“你不相信我?”  杜景停下脚步,没有回头,沉默了三秒,之后答道:  “九点开始,在你家楼下,小区的椅子上坐了一晚上,直到天亮。”  周洛阳沉默了,杜景戴上手套,在余健强办公室门的密码锁上抹了一下,数字依次亮起。  杜景翻开文件夹,对照上面的照片,辨认指纹记号。  周洛阳眉头紧紧拧着,注视杜景长身而立的背影,“滴滴”几声响,电子锁上数字的光暗淡下去,开门失败。  周洛阳将注意力转向杜景的办公桌,桌上收拾得很干净,只有一台插着充电的笔记本电脑,一个易拉罐,罐里装着少许泥土,土里栽种着一株小小的绿植。易拉罐上以钥匙划了充满设计感的记号:“dz”,“z”的转折与“d”字母彼此叠在一起。  “这种电子锁,通常只能错误三次,”周洛阳听到了第二次报错声,提醒道,“想进你老板办公室偷东西,就得改天再来了。”  杜景沉吟片刻,眉头拧着,他通过指纹复位拼凑起了开门的六位数密码,却很难找到它的排列顺序,观察了足足两个月后,不得不在今天铤而走险。  因为余健强很快就会自杀,而届时,这个办公室就会被贴上封条,再也进不来了。  “不用改天,万一九月七号又重来一次呢?”杜景轻松地说。  “别这么说!”周洛阳顿时浑身汗毛都倒竖起来。  门锁发出音乐声,开了,杜景如释重负,接下来,他将面对第二道考验。  “来,”杜景说,“看你的了。”  杜景打开办公室的台灯,将背后的门关上,示意周洛阳看书架底下的一个保险柜,说:“帮我打开它。”  周洛阳: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”  两人对视良久,周洛阳终于知道,杜景昨天中午,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问起一个保险柜。  “我得回去拿说明书。”周洛阳道。  “你能办到,”杜景说,“不用说明书。”  周洛阳:“……”  “我让你留意的事,你记性一向很好。”杜景又道。  周洛阳终于道:“给我个玻璃杯。”  杜景从桌下翻了个玻璃杯给他,又解下手上的手套,一起扔了过去。  周洛阳只得跪坐在书架前,戴上手套,手套很薄,上面还带着杜景灼热的体温,甚至有一点点他肌肤的气味。  “你改行做贼了吗?”周洛阳把玻璃杯贴在保险柜上,听里头的响声。  周洛阳单膝跪地,他必须侧身以辨认保险柜中的机械声,杜景则走过来,坐在椅子上,恰好长腿稍分,坐在他的面前。  杜景面朝周洛阳,稍稍倾身,注视他的双眼。  “想过做贼,”杜景说,“只可惜世上许多东西,哪怕有通天的本领,也偷不到。”  “你偷到了整整二十四小时的时间。”  周洛阳边旋转密码轮,边抬眼注视杜景,台灯的光芒半明半暗,投在杜景的侧脸上,横过鼻梁的伤疤与他深邃的双眼,别有一番英俊的滋味。他比三年前更成熟,也更内敛了。  “对我而言,时间不是最重要的。”杜景随口答道。  “所以你想偷什么?”周洛阳有预感,保险柜里一定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,否则杜景不会冒着这么大的危险,选择在最后的时间里潜入余健强的办公室。  杜景嘴唇稍微动了动,答道。  “你的心。”  周洛阳没有回答,更懒得搭理他,只认真听着保险柜里的声响。  长时间的寂静,周洛阳又忍不住开口。  周洛阳:“再说点什么?我困得快睡着了。”  杜景:“怕干扰你。”  周洛阳:“老子是什么人?这么小看我?”  杜景认真地说:“想聊什么?”  深夜里,台灯的灯光下,反而有种别样的浪漫气氛。  “朝你跪着,令我很不爽。”周洛阳艰难地从保险柜里寻找着提示声。  杜景便起身,在周洛阳的面前跪了下来,周洛阳单膝跪,杜景双膝跪,两人就这么跪着面对面,互相看对方的眼睛,一动不动。  “这样呢?”杜景端详周洛阳的表情。  “还是太高了。”周洛阳皱眉道。  杜景哪怕跪着,亦比周洛阳高了少许,闻言又稍稍躬身,脸再挨近些。  周洛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说:“这几年里,过得还好吗?”  “很糟,”杜景答道,“你想不到的糟。”  “想过自杀吗?”  “没有,答应过你,哪怕走也要认真礼貌地告别,总要办到。”  “所以现在是回来告别的?”  “没到时候。”  “那就好。”周洛阳听到这个回答后,心满意足。  杜景说:“你只是想我活在世上受苦。”  “对,”周洛阳说,“看见你受苦,我心情就很好。”  “是‘想象我受苦’。”杜景纠正道。  周洛阳答道:“都差不多。”  杜景:“累不累?换个姿势?”  很长时间的一段时间中,杜景又不说话了,周洛阳随口道:“你对我的信心,正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而缓慢产生了动摇。”  杜景答道:“没关系,我们还有很多时间,我愿意跪到早上。这是有密码的东西,总要付出耐心,我抱的希望本来也不大。”  周洛阳:“世上但凡设置了密码的装置,就要做好密码被遗忘的准备。大多数保险柜都有复位的办法,只是许多人不知道而已。”  他预感自己快成功了,直到他听见保险柜里的一声极轻微的响声。  接着,他放下杯子,杜景马上用手机照亮转盘,周洛阳找到对应的小小缺口,开始复位,保险箱打开了。  杜景伸手,手指从保险柜里挟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。  “这是什么?”周洛阳问。  杜景答道:“账本和公司财务明细。”  接着,杜景拉起周洛阳的手,探进去摸了一圈,里头没有东西了,便关上保险柜门。  遥远的地方,发出轻微的“滴”一声响。  周洛阳转头,四处找这声音哪儿来的,杜景却辨认出那是打卡器的声音。  他在一瞬间作出了判断,拉起周洛阳,将文件袋塞进他怀里,同时将玻璃杯滚进书架底部,起身时扑向门把,拧门,出办公室,同时一手捂住周洛阳的嘴,以防他发出声音。  周洛阳一个趔趄,跪太久了脚上发麻,杜景马上察觉,将他抱着,在工位外一个飘移,顺着地毯滑过去,将周洛阳推进自己的办公桌下,旋即趴在桌上。  就在他坐上去的一秒后,总经办楼层里所有的灯全亮了起来。  余健强挎着一个健身长条包,进了办公室,旋即被杜景吓了一跳,没想到将近十二点,办公室里还有人。  “你在这做什么?”  杜景抬头,带着茫然眼神,站了起来,余健强做了个手势,杜景便又坐下。  “回来想些事,”杜景说,“想得睡着了。”  余健强点头,没有多问,转身刷卡,心事重重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。  周洛阳蜷在桌底,被杜景长腿夹着,没法乱动,也不能探出头来打量,开始拆文件袋上的系绳,发出少许声响。  杜景马上一脚蹬掉鞋,在周洛阳怀里轻轻一踩,示意他不要擅自动那个文件袋。周洛阳锁住杜景脚踝,正想挠他,杜景缩脚,从桌上伸手下来,递给他一个无线耳机。  周洛阳:“?”  周洛阳不再整他,戴上无线耳机,杜景戴上另一个,耳机里传来办公室装好的窃听器里,余健强打电话的交谈声。  “你到底要多少?”  余健强压抑着怒气,说道:“一而再、再而三,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!”  周洛阳心想,他被勒索了?  余健强答道:“这是最后一次,带好你的东西。”  周洛阳听着余健强的电话,随手将鞋给杜景穿上,将依旧戴着薄皮手套的右手放在杜景的大腿上,轻轻拍了下。  杜景把手放在周洛阳的手背上,伸出手指,勾进手套边缘,将它轻轻摘了下来,随手放进西服口袋里。  余健强挎着他的包出来了,杜景问:“送您回去?”  “不用了。”余健强说,“早点回去睡吧。”  杜景没再说话,余健强的表情十分不自然,离开了办公室。过了好一会儿,周洛阳从桌子底下钻出来,与杜景视线相对。  “万一他说‘好’呢?是让我走路回家的意思吗?”周洛阳吁了口气。  杜景一脚搁到办公桌上,系好皮鞋鞋带,依旧是那面无表情的冷漠脸:“他不会让我送,包里全是现金,五六十万。”  “哦?”周洛阳将文件袋放在桌上,杜景将绳仍旧缠好,起身道:“先送你回家。”  周洛阳说:“接着在我家小区楼下再坐一晚上?”  杜景没吭声,先去保安办公室里删掉电梯监控,上车后,周洛阳说:“我忽然又改变主意了。”  杜景:“你多久没睡了,半点不困?”  周洛阳答道:“你不也连着好几天没睡,你也不困。”  “我有病,你没有。”杜景简单地答道。  周洛阳说:“你想送我回家,再去跟踪余健强。”  杜景打方向盘,转弯,没有回答。  周洛阳:“我陪你吧,先在车上睡会儿,到了叫我。”  杜景还是没有回答。  周洛阳最后说:“西装挺合身。”  “公司发的,衬衣鞋袜都是。”杜景听出了周洛阳的弦外之音,答道,“还是单身,没有去祸害人。”  “好的。”  周洛阳闭上眼睛,倚在车窗侧,答道。第7章 现在  车停在宛市郊区,一处开发中的工地外,死气沉沉,伸手不见五指。  杜景本想让周洛阳在车上继续睡,关车门那一下却把他吵醒了。  周洛阳打了个呵欠,睡眼惺忪地看着杜景,眼神里带着少许烦躁。杜景只得做了个“噤声”的手势,放弃单刀赴会的打算,带着周洛阳绕过工地。  “怎么知道是在这里?”周洛阳发现自己的问题实在太多了。  杜景答道:“新闻。”  “这是你们公司开发的项目?”周洛阳问。  杜景答道:“买么?给你八折。”  周洛阳说:“烂尾楼还要八折,怎么不去抢。”  杜景有点意外:“你都知道了?”  周洛阳答道:“看这环境像。”  一排排用集装箱改造的工人宿舍没有亮灯,推车横七竖八地搁在一旁。  杜景没敢坐工地电梯,怕声音惊动人,沿着脚手架内部浇筑好的水泥楼梯走上去。万籁俱寂,风呜呜地吹着,天上下起了小雨。  “余健强有富茂地产百分之十六的股份,”杜景低声说,“我怀疑他与两起命案有关……走这边。”  周洛阳没有追问杜景为什么要查余健强,目前的信息已经足够他判断出许多事了:杜景也许是在余健强公司里当卧底,搜集某些重要的资料。  “哪两起?”周洛阳问。  杜景说:“第一起,他结婚对象的自杀案。十九年前,他靠岳父的资产发家,娶了一个废品收购中心老板的女儿。”  “听过,”周洛阳答道,“他口中的‘大哥’。”  “结婚九年后,原配妻子因抑郁症,服下大量安眠药而自杀,”杜景说,“夫妻财产被他继承。”  “嗯。”  杜景伸出手,以未戴手套的左手牵住周洛阳,一面小心地走上没有护栏的楼梯,一面抬头看,根据夜晚微弱的天光,判断余健强的踪影。  “得到岳父的资本后,慢慢发家,政策风口上,与两名合伙人做起了房地产,公司账务有许多不干净的地方。之后资金周转出了问题,急需上市,开始融资。但融资目标,与其中一名叫作王克的合伙人理念不合,王克知道许多有关账目的秘密,余健强认了个怂,识趣地暂缓了上市。”  “但六个月后,也即是去年年初,王克包养了一个情人,在东山区租了套房。被情人的男朋友找上门,双方动起手,王克被当场掐死。”  周洛阳:“你怀疑是余健强布置的这一切?”  杜景避而不答:“王克死后,余健强重启了融资上市计划。”  “第几层了?”  “还早,”杜景抬头望向楼顶,答道,“累了就歇会儿,时间还很多。”  “案犯呢?”周洛阳倚在一根方形水泥柱旁,问道。  “跑了,”杜景说,“最后一次得到消息,去了巴布亚新几内亚,抓不到。尸体被他们藏在出租房的冰箱里,过了一个多月才被发现。”  周洛阳说:“这不合理,公司董事这么重要的职位,怎么会在消失一个月后才被发现?”  杜景以手指扯开少许脚手架上的绿纱望出去,答道:“王克后期已经很少管公司的事,大部分时间都当甩手掌柜,四处旅游。经常与余健强单线联系,情人拿着他的手机与公司、家人发发消息,理论上余健强没有发现,勉强说得过去,实际上就见仁见智了。”  周洛阳:“所以你怀疑他先弄死了自己的结发妻子,又顺手搞死了一名合伙人。”  杜景说:“这两名合伙人,都曾是他岳父的后辈,这确实是他做得出来的事。”  “为什么接手了这个案子?”周洛阳问,“因为十几年前,他得抑郁症的老婆么?”  杜景没有回答,不过黑暗里,周洛阳能感觉到他在迟疑。  “休息完就继续走吧。”  最后,杜景说道。  烂尾楼还没有封顶,雨淅淅沥沥地下着,周洛阳刚气喘吁吁地爬上二十六层楼梯,便被杜景有力的手拉住,两人藏身于二十六层与二十七层之间的楼梯下。  余健强已经到了。  周洛阳透过木板的间隙,朝顶上望去,杜景轻轻地摆了下手。  “什么也不要做。”杜景极低声说,单膝跪地,一手搂着周洛阳的肩膀,掏出录音笔,打开。  周洛阳于地上盘膝而坐。  “不说点什么?”杜景凑近周洛阳的耳朵,气息十分接近。  周洛阳示意你不是在录音么?杜景答道:“回去我可以擦除。”  周洛阳轻轻摆手,他还有许多话想问,但他知道杜景也不想瞒着自己,事实上能与他在阔别多年后重逢,周洛阳已十分高兴。三年后的他,已经比曾经收敛多了,原因无他,杜景的心思非常敏感,万一再来一次,周洛阳恐怕把他吓跑。  “我快睡着了,”杜景道,“说点什么,提提神。”  周洛阳只说了一句话:“这次回来,还会走么?”  这个问题当真非常提神,周洛阳甚至能感觉到,杜景放在他肩上的手明显地紧了紧。  “你希望我不走?”杜景说。  “我从来就是这么希望的。”周洛阳答道。  然而杜景还没来得及回应,又有脚步声响起,勒索的人终于来了。  杜景在周洛阳肩上按了一下,快速闪身到另一根柱后。来了两个男人,没有发现他们的跟踪,陆续从周洛阳头顶的楼梯拾级而上,抵达二十七层最高层。  周洛阳来了电话,看了眼,是乐遥打来的,他把电话挂了,知道这是紧要关头。  杜景收好录音笔,藏身黑暗之中,上了二十七层未封顶的天台。  “这是最后一笔。”余健强的兜帽拉了起来,挡住了他的面容,脚边放着他的健身袋。他深呼吸,在雨里说道,“东西呢?”  为首男人拿出一个信封,余健强接过,拆开信封,取出一个u盘看了眼。  “钱在包里。”余健强答道,正要转身下楼,另一个男人却堵住了楼梯口。  起先那男人说道:“别着急走,余总聊几句?”  余健强说:“回去告诉你们头儿,再想要,大家就鱼死网破算了。”  “你看看你自己,”男人笑道,“哪儿有半点上市公司老总的模样?我们也是奉命行事,抽一根?”  说着,男人掏出烟,递给余健强,余健强已经很长时间没抽烟了,却仍旧接过。  男人自己却不抽,随手将空烟盒与火柴扔在地上。  余健强抽了两口,忽然说:“王克真不是我杀的。”  “那小车模,是你介绍的,”男人说,“你早就知道,他已经死了。”  余健强防御得滴水不漏,说道:“我真不知道。”  男人轻描淡写地说:“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报警?”  “我说了我不知道!”余健强愤怒道,“我和他什么关系?我犯得着这么做?”  男人走到一旁,摸了摸头,若有所思道:“除了这段记录,他还和其他人聊过你的事,想看看吗?”  余健强顿时又紧张起来,男人笑道:“别紧张,不用钱,我们向来说话算数,在你手上已经弄到不少了,这份记录是附赠的。”  说着,男人又拿出一份塑料文件夹,朝余健强一扬。  余健强警惕道:“和谁?”  “和你老婆,”男人说,“十年前。”  余健强:“……”  男人似乎颇有兴致,说道:“兄弟,你这见不得人的爱好,还涉猎挺广啊,连自己一同发家的兄弟也不放过。”  余健强走向男人,伸出手,守在楼梯口处那人走了过来,预防余健强明抢,男人却摆手示意没关系,说道:“记录我们得留着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  余健强快要气炸了,自从被这伙人盯上,就没完没了地遭到勒索,本以为今天一切就要结束了,没想到却还有后续!王克眼看着,仿佛成为了一个鬼魂,阴魂不散地跟在自己身后。  “人不是我杀的。”余健强喘息道,粗暴地劈手夺过文件夹,男人倒是客气,拿出手机,为他照明,余健强一看脸色就变了那是十年前的短信息内容,居然连这也找到了?  “王克没有污蔑你吧?”男人认真道,“听说,你今天找了个小男朋友?”  余健强抬起头,眼里充满了恐惧。然则下一刻,男人说道:“行,总算确认了。”  话音落,余健强突如其来地感觉到危险,也许是那男人眼中流露出的杀机,也许是生死关头产生的直觉。  他蓦然后退,却撞上了背后的另一个男人,紧接着那男人锁住他的手臂,拖上前一步,按住他的肩膀,将他拖到天台边缘!  余健强:“救……”  “拜拜。”那男人干净利落地说道。  余健强瞳孔倏然放大,半身倾出了天台,面朝二十七楼之下的水泥地。  周洛阳听到有关自己时便留了心,却没想到变故来得这么快!  但杜景的反应比他更快,从天台的水泥房后蓦然现身,踩着雨水,一个滑步,伸腿一勾,那两人顿时失去平衡,万万没想到,这里居然还有人!  余健强一个翻身,险些摔下去,却死死抱住边缘,翻了上来。  一名男人马上道:“还有人!”  “快走!”为首男人喝道。  杜景却一手按地,蓦然飞踹,一脚踹飞为首之人,余健强从背后猛地抱住那人,将他推开,冲上前揪住另一人,给了他一脚!  周洛阳冲上顶楼,杜景道:“回去!”  “杜景?!”余健强震惊道。  余健强冲上前,抡起包,挥出,装有六十万现金的健身包横扫过去,周洛阳刚上楼顶,便听到了一声惨叫,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事,那人被余健强肩膀一顶,摔出了天台,发出恐惧的狂喊。  那一刻,周洛阳的血液仿佛凝固了,杜景马上抓住周洛阳,将他带到一旁。  余健强一个踉跄,抓稳装满现金的包,紧接着楼下传来“砰”的一声。  周洛阳:“…………”  天台上四人同时安静,前来的跟班缓慢退后,继而从楼梯上踉跄逃离。  三人都没有去追,追上了又能怎么样?  余健强的声音发着抖:“他……摔死了?”  杜景没有回答,站在雨里,如同鬼魅一般,周洛阳躲在杜景身后,满脑子都是:死人了?!现在怎么办? 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目睹杀人现场,寒意霎时间笼罩了他的全身,每个毛孔、每寸皮肤都在 周洛阳杜景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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